[續死路上一小節] ※ ※
“劉貴。”
“有。”
“修四堆是你殺的嗎?”
“是。”
“你的殺人動機?”
“你爲什麼殺他?”
“他要告我。”
“爲什麼告你?”
※ ※ ※
四堆要告狀的消息還是馬萬成告訴劉貴的。馬萬成來到劉貴家裏,對他說:“四堆那小子,要告你呢!”
這是去年的事。
劉貴正坐在炕上喝酒。他光著上身,露出一脊背的肥肉,黑糊糊的,像抹了竈灰一樣,肉皮上還長著一些香火頭大小的小疙瘩,小疙瘩卻亮晶晶的,小米粒似的。他盤著雙,他的屁
簡直有磨盤那樣大了。
劉貴身前是一張炕桌,放著一瓶白酒(馬萬成不識字,認不得是什和以酒),還有一只盤子,裏面放著一只。
劉貴很響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對馬萬成說:“霞鎮人都達在地桌上吃飯,坐在椅子上。我可坐不慣那玩意兒。哪有炕桌好呢?往炕上一坐,屁底下熱呼呼的……”
馬萬成聽劉貴又說:“還有這酒,這是胡副鎮長送我的呢!一箱子!一瓶就二十多塊!一箱子二十四瓶,你算算,你算算有多少錢……”
“老東西!”劉貴突然喊了一嗓子,就像打了一聲雷,“你過來,添副杯筷兒……”又對馬萬成說:“你也喝一杯,償償味兒道。”
馬萬成說:“這、這……”
馬萬成還是坐下了。他倒是沒上炕,他只把屁撂在炕沿上。
劉貴家是三間大屋。老東西就是于彩彩。于彩彩在西屋呢。于彩彩來到了東屋,拿了一只杯子,一雙筷子,一只碗。于彩彩什麼也沒說。
劉貴對于彩彩說:“沒事了,你去吧。”
于彩彩又回西屋去了。
劉貴對馬萬成說:“剛才你說啥?四堆要告我?”
馬萬成說:“我耳聽見四堆說的!”
劉貴一副不在意的樣子,說:“四堆這小子,他是說大話!他憑什麼告我?他說大話呢!……”
馬萬成說:“不像大話,我看不像大話。聽說連材料都寫好了。”
劉貴說:“越說越玄了。你倒說說,他能告我個啥?我不信,我壓根就不信!”
劉貴又說:“來,喝酒。”
馬萬成突然哏哏地笑了。
劉貴挺詫異,說:“萬成你笑個啥?”
馬萬成說:“我想起你當民兵排長那會兒,我是副排長。你看你後來,又當隊長又當屯長。你看我,一完到底。如今人也老了……說句實話,你真是讓我佩服呀!”
劉貴說:“老馬你這是啥話!”
馬萬成趕緊說:“我可沒別的意思。依我看,你就是淨遇見貴人啦!我看呐,誰也別想把你告倒喽!”
劉貴說:“來,喝酒!”
那天晚上,兩個人把一瓶白酒都喝了。馬成成喝得暈忽忽的,喝得把正經事都忘了說。明年又要重新分配承包田了,他嫌原來那塊地太薄,想讓劉貴新給調一塊。直到出了劉家的大門,他才想起這件事來。他直拍後腦勺,說:“這事扯的,這事扯的……”
他又說:“四堆這小子,還想告人家劉貴!瞎扯吧!……”
劉貴雖然比馬萬成喝得更多,他卻十分清醒。劉貴就有這個本事,不論喝多少酒,從來就沒醉過,倒是越喝越清醒!
劉貴說:“他的!咋想得出來?告我!…”
他朝地上吐了一口痰。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來:餅。他樂意吃餅,油汪汪的,軟乎乎的,熱騰騰的,他樂意吃。他叫起來:“老東西,烙幾張餅……”
便聽那邊應了一聲。很快又聽見面盆響、火響、鍋響。于彩彩是個手腳麻利的人。又聽見“呸”地一聲,于彩彩朝餅上吐了一口唾沫。等于彩彩把餅端進來,劉貴卻已經睡著了,他裳也沒
,四仰八叉地躺在炕桌兒旁邊。
※ ※ ※
那一陣子,整個興十六屯,都議論紛紛的,都議論四堆告狀的事。議論就像一場毛毛雨,看雖看不見,往哪兒搭手一摸,手上立刻便是
漉漉的。
那天劉貴沒什麼事,就在屯子裏到走走。
老秋了,莊稼早收完了。每家的院子裏都滿滿登登的,堆著許多東西,堆著玉米、高粱、秋土豆,家家的房檐下面都挂著紅辣椒,挂著蒜辮子和幹白菜。
莊稼一收完,人就不用下田去了(田裏空空蕩蕩的)。人都呆在屯子裏,忙了一個秋天了,真該好好歇歇他幾天了。整個屯子都懶洋洋的。牲畜也懶洋洋的,不飛,鴨不叫,豬哼哼叽叽的,狗趴在當院裏曬秋陽。
秋風很涼了,秋陽卻暖烘烘的,照在人身上,就像有人摸似的,真舒服。人就樂意呆在院子裏,讓秋陽曬。有的還呆在大門口,脊背靠在門柱子上,屁底下坐著坯頭,吸著煙,真舒服。有的幾個人聚到一個門口來,幾個人一塊吸煙,吸得迷迷騰騰一團。
一邊吸煙一邊說話。
神情都有點古怪。
劉貴走過來了。他的高大的身材,還有那雙大腳板,總是走得那麼神氣。他總是穿一身製服的裳,扣子扣得嚴嚴的。
在街上走走,這是他常做的事。走著走著,還要咳幾下嗓子,他咳嗓子的聲音和他喊話的聲音一樣,也是極亮的。人們一聽見咳嗓子,就知道他這是到走呢,有人就等著,等他走過來了,好跟他打招呼。
“走走哇?”
“走走。”
那幾天劉貴卻感到很不對勁兒。和身上其他部位一樣,劉貴還長著一副大耳朵,有香皂盒那麼大吧。在他小時候,有人曾經逗弄他,說你這兩只耳朵夠炒一盤菜啦!有人還說,他長的那是招風耳。就是悅,他的耳朵是很難看的。難看盡管難看,卻非常好使,非常靈,特別是夜裏,若走在街上,連誰在屋裏說夢話,他都聽得見的。
劉貴感到很不對勁兒。他注意到,那些正聚在一起說話的人,一見他走過來,還很遠呐,立刻就都不吱聲了,吸煙的只管吸煙,不吸煙的便勾下脖子,裝做看地上的螞蚊。在他走到跟前時,當然也有人跟他打招呼的,可是一眼看出來了,大家全有些膽突突的,分明是心裏有愧的樣子。
“走走哇?”
“走走。”
劉貴走過去了。他的後背、後脖梗、後腦勺、一時都癢癢的。他知道,這是大家從後邊看著他呢!目光都直直的,陽光一樣,射線一樣,小蟲子一樣。
劉貴便聽見,身後又響起說話聲了,嘁嘁嚓嚓的,有意壓低了聲音。劉貴將耳朵抖動幾下,想聽聽他們說的什麼。無奈聲音太低了,他到底什麼也沒聽清楚。
劉貴一路走過去,碰到的全是這種情形。
……《死路》全文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