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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鬥戶”主

高曉聲作品

  欠債總是要還的。現在又該考慮還債了。有得還,倒也罷了,沒有呢?

  陳奂生背了一身債,不是錢債,是糧債。近十年來,他年年虧糧,而且越虧越多。他約摸估計,等今年口糧分下來後,還清債,連做年夜飯的米都不會有。但是,甯可沒有吃,還是一定要還的。他總是這樣對老婆說:“我們已經是‘漏鬥戶’了,還能再失掉信用嗎?”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臉se很平板,但心裏卻禁不住要顫抖,他真愧對老婆孩子,自己沒有養家活口的本事。他力氣不比人家小,勞動不比別人差,可他竟落到了這個地步,在人面前連頭也擡不起。

  同他相好的一些人,都替他著急,常常忍不住要替他歎息說:“奂生呀,到哪一年你才夠吃呢?”

  陳奂生聽了,總是默不作聲,別人也就不說了。因爲這個問題,沒有人能夠回答。

  年輕的時候,陳奂生有個綽號,叫“青魚”。這是贊美他骨骼高大,身胚結實;但也有惋惜他直頭直腦,只會勞動,沒有打算的含義在裏面。他往往像青魚一樣,尾巴一扇,向前直穿,連碰破頭都不管。xing格未免有點危險。這幾年來,在“青魚”上面,又被加上了“投煞”兩個字,成了“投煞青魚”。這就不僅突出了他的xing格,而且表明了他的chu境;他確實像圍在阿裏的青魚,心慌亂投了。常有這樣的情形:他和社員們一起從田裏勞動歸來,別人到家就端到飯碗了;而他呢,揭開鍋一看,空空如也,老婆不聲不響在納鞋底,兩個孩子睜大眼睛盯住看他,原來飯米還不知在哪家米圍裏、他能不心慌亂投嗎!

  “漏鬥戶”主是不好當的,哪個“漏鬥戶”主不是“投煞青魚”呢?虧了糧,要能借得著吃也真不容易。每年分配,各人都有自己的一份糧,誰也不特殊;若要借,不肯的人會說:“你不夠吃,我就夠吃嗎?”這句話,陳奂生不知聽過多少遍了。集ti的儲備糧,年年有得借一些,但是有時間xing,總要到快要農忙的時候才借。其他時候想借就難了,有的幹部會說:“別人夠吃,爲什麼獨你不夠?”這句話,陳奂生也不知聽過多少遍了。這些人似乎都認爲陳奂生是傻瓜,連這樣簡單的道理都不懂。而陳奂生卻奇怪他們爲什麼老愛念這種“緊箍咒”,卻不肯看一看簡單的事實。世界上每一個人的情況本來不是一樣的,爲什麼竟說成是應該一樣的呢?

  但是,他總是ti諒他們,他們是有他們的難chu。大多數幹部通常是爲他盡力的,曾經替他豁免過一百五十斤借糧,年底裏也往往有一點經濟照顧;不過他們只能做職權範圍內能做的事。他們有時候對他態度不好,其實也有替他煩惱的情緒在裏邊。現在糧食沒有過關,無法滿足他的要求啊。有的人這樣對他說:“虧糧不是你一個人的問題,有一大批人呢。如果光是你一個人,倒又容易解決了。”這種話雖然並不實惠,他聽了卻也有些心安,不但不埋怨“也有這個問題”的那一批人連累了自己,倒反欣慰有許多同伴。此外,心底裏也有一個模糊的疑問,卻又塞在song口說不清楚而不惬意。那疑問大概是說:“爲什麼牽涉到了一批人的問題倒反不去努力解決?”

  一九七一年本來大有希望,因爲這一年又重新搞“三定”了。當時陳奂生還只是個“新生”的缺糧戶,僅僅是因爲老婆過門時娘家“忘記”把她的口糧帶過來造成的。那時候,關心他的人勸他說:“奂生,你應該去把口糧要過來,不好客氣哪!”他卻極動感情地回答說:“他們連人都肯給我,這點糧叫我怎好開口呢?”這句話把勸說的人也打動了。他們都清楚,奂生確實是一無所有,他父母生下四男四女,女的嫁了不說,三個男的都和女的一樣嫁了,單留他一個養老。而他盡了一切責任以後,父母卻只遺留給他一間破屋,拖到三十四歲才算找到了這個對象,他對嶽家感激不盡,還提什麼糧不糧呢?況且嶽家並非故意爲難新女婿,也是實在拿不出來啊!可是想不到,老婆生過腦炎,有後遺症,不大靈活,不大能勞動,這就成了大問題。但事已如此,奂生卻能想得通,他覺得這個女人如果十全十美,他也沒有條件同她配對了。因此,有些關心的人勸他應該鉗製老婆下田勞動時,他爲難地說:“她是個沒用的人,嫁了個我這樣的男人,也算得可憐了,我怎能再去勉強她呢。”如此,別人除了感動以外,就只有歎息了。女人呢,也曉得ti貼奂生,雖然不大會做,但據嶽母來後的觀察,則說:“比做姑娘的時候會多了。”這已足夠他高興。以後就是生孩子,三年兩個,不巧又都生在正月裏,按當地的規定當年的口糧沒有供應,于是糧食又虧了一層。七一年是增産的,按年初的“三定”分配,生産隊除了公糧、余糧、平均口糧、飼料糧和種籽以外,還多四萬六千斤超産糧。照“四六”開的辦法,guo家購去四成,計一萬八千四百斤,其余的二萬七千六百斤,應該留隊作爲社員的勞動獎糧。陳奂生的工分是五百四十七工,占總工分的百分之二點三,得到的獎糧數是六百三十四斤八兩,已經足夠使他踢開“缺糧戶”的帽子了。想不到這竟是騙騙人的,結果仍舊照“有一斤余糧就得賣一斤”的公式chu理了。真是吊足了胃口,騙飽了肚皮。

  “爲什麼說話不算數呢?”陳奂生心裏有疑問,但是不肯說出來,怕人家笑他餓昏了,連這樣簡單的道理都不懂。

  可是畢竟也還有不買賬的人提出來了。得到的答複卻更不買賬:你們要這麼多糧食做什麼?吃不掉還賣黑市嗎?還是貢獻給guo家好!

  陳奂生聽到了,心裏並沒有服,他明明是不夠吃,爲什麼偏要冤枉他吃不掉呢?

  這也罷了。偏還有雪上加霜的事情來。公社派到生産隊裏來的那位“包隊幹部”(好大的口氣,驚人的名稱,眼裏還有群衆嗎?)爲了爭取産量達到一千斤,稻子軋下後不曬太陽就分給了社員,等到曬幹可以上機加工的時候,一百斤只剩下八十九斤。面對這個事實,陳奂生毛骨悚然,他不愁自己少分了糧食,而是擔心這樣一來,大家的口糧更加緊張,他就更難借到了。

  于是,他禁不住要歎口氣:“唉——!”

  這一聲長歎,偏偏被他的堂兄、小學教師陳正清聽見了。

  “還歎什麼氣?”陳正清似惱非惱地說,“現在,‘革命’已進入改造我們肚皮的階段,你怎麼還不懂?連報紙也不看,一點不自覺。”

  “改造肚皮?”陳奂生驚異了。

  “當然。”陳正清泰然道,“現在的‘革命’是純精神的,非物質的,是同肚皮絕對矛盾而和肺部絕對統一的,所以必須把肚皮改造成肺,雙管齊下去呼吸新鮮空氣!”

  “能改造嗎?”陳奂生搖搖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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