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老清阿叔上一小節]味道,特別是頭胎女兒生下來,老清阿叔趁她坐月子,被三朋四友拉去賭輸了兩百米錢,傷透了她的心,確認這家庭的重擔不能讓他挑下去。看他種地不像種地,玩耍不像玩耍,成人不像成人,孩子不像孩子,過日子隨隨便便,服髒了不曉得
下來洗,破了不補也無所謂,沒有葷菜吃素菜,沒有素菜醬油湯,沒有醬油鹽花湯……捉了魚蝦野味回來,大人小孩子一大群呼嘯而來,你一筷他一筷,嘻嘻哈哈一掃光……她如果不挺身出來當家,如何得了。這莊嚴的使命,便曆史地落在了她的肩上。然而她既非能征慣戰的將軍,也不是運籌帷幄的謀臣,所以,她那莊嚴的曆史任務也是命定不能完成的。她的唯一基本家策,就是管住丈夫。要管住丈夫,第一就要抓財政大權。這也罷了,反正老清阿叔全不在乎。比如賣了肉豬,絕對百分之百內交。如果肉鋪老板不叫他數一數,他絕對不數。他輸掉過兩擔米錢,那是賭場裏的朋友借給他的,然而當時每擔米價多少?他不知道,朋友給了他多少錢,他也沒有數,所以老婆願意管財政,他還求之不得呢。可是我嬸嬸管的是死錢,她決無辦法把一個錢變成一個半或者兩個,她絕無開源的能耐,只有節約的美德。說穿了也無非是讓全家過得更苦一點就是了。即使這樣,她還怕丈夫不甘心,會
謀篡奪她的領導權。比如錢由她管轄以後,丈夫要用自然得朝她伸手,她就看作是危險的信號,圖謀複辟的新動向,絕不願滿足他的要求,總是千方百計把他擋回去。實在擋不回去的時候,起碼也要打個七折八扣才給……她出于婦女具有的那種傳統自卑心理,不自覺地去打擊丈夫的尊嚴來提高和維持她的地位。因此她常常爲一些很小的事情同丈夫吵架,盡管老清阿叔不會鬥嘴,難得同她糾纏,她卻總要大吵大鬧,以爲不同她拌嘴也是看不起她,而老清阿叔有什麼本事敢看不起她呢?神氣些什麼呢?不就是個成不了大人的孩子嗎!不就是個種不熟田禾的懶漢嗎!不就是個家都當不了的暗敗子嗎!……這些話,別人只是背後暗底裏說說,到了她嘴裏就像戲一樣唱出來了。老清阿叔在衆人眼裏本來位置不高,但總還是個堂堂男子漢,如今被老婆說得一無是
。過去背後的議論都被經驗過的老婆證實,當然是毫無疑問的了,于是刻薄的人便又用他老婆說出的話當面取笑老清阿叔,沒有什麼顧忌了。尤其難堪的是,老清阿叔賣了肉豬,或者新谷登場粜了些谷(盡管不夠吃,總得某一點,才有得零用),捉了魚蝦賣出了……別人知道他有了錢,手頭緊的人往往來開口借幾個,這也是人情之常,總有往來的,老清阿叔當然答應。但這時候錢已經到了我嬸嬸袋裏,老清阿叔得向她討出來。她的逆反心理作怪,十九不肯,硬叫老清阿叔丟失信用。而借錢的人,看出老清阿叔無能,幹脆跳過他,直接找我嬸嬸商量。她偏又慷慨得很,總肯借給。她信得過別人,獨獨信不過自己的丈夫。真算是把老清阿叔的臉皮都剝了。于是他有時突然也狂怒起來,便砸鍋摔碗,卻從不打人,這樣可以嚇得嬸嬸暫時閉上嘴。到了明天,老清阿叔便仟悔地悄悄從鎮上把鍋碗再買回來。這更給人家瞧不起,說現成話諷刺他道:“准備買,還砸什麼呢?不是白砸了嗎?何必把鈔票丟到江
裏去呢!”
那時候我還是孩子,全不曾想到這些,有許多情形也不知道(比如借錢的事)。我只是出于本能,總是站在老清阿叔的一邊。我從不曾覺得他窩囊,倒反像英雄一樣崇拜他。他有那麼多能耐,我全學會了就好了。我從不聽人們的那些誣蔑之詞,他們憑什麼呢?誰能夠像他那樣幹出許多使孩子們神魂顛倒的業績來?我也極欣賞他對嬸嬸的寬容態度。他肚量大,好男不與女鬥,要不然,只一拳頭不就把嬸嬸的嘴巴打癟了嗎!可是從那次賣豬以後,我的看法就變了,覺得老清阿叔老實得可憐。這一次,同樣是看到嬸嬸罵他,全不以爲他大度,確認被可憐地欺負了。
就在下一年冬天,嬸嬸又生下了第五個孩子,坐月子的時候,老清阿叔竟被人勾搭去賭場,一夜天輸掉了一畝田。
那是落下了紙筆的。
嬸嬸曉得後,吵得烏天黑地,鬼哭神號。但木已成舟,無可挽回了。
老清阿叔一聲不吭,變傻了。有一次我背著草籃別草,經過他輸掉的那塊土地,看見他佝偻著背,低頭坐在麥田一角,一動不動。我有點害怕,悄悄地走近去看,才知道他在哭,一點聲音都沒有,那眼淚卻像般湧出來,把一片麥苗都
潤了。我年經雖小,也有過幾年農事的經曆,也曾幫著老清阿叔在這塊地裏勞動過多次,這裏的每一粒泥土我都撥弄、撫摸過,每一寸土地都有我的手印足迹,都浸潤過我的汗珠。它是我的寶貝,也是我的命根啊!我的心頭湧起一
酸楚,跟著老清阿叔大哭起來。
我和老清阿叔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我的情緒越哭越複雜,想起了許多大人們的事情,那麼窩囊,那麼尴尬,那麼殘忍。說有理人人有理,說無情個個無情。善善惡惡,不可開交;模模糊糊,難辨形影。我還來不及去想我自己,我只爲他們傷心。我是爲前輩而哭。而在這裏面,我當已感到了人世的悲涼。
淪陷區混亂、緊張、痛苦的生活促使孩子們普遍早熟,走馬燈似的一批批漸漸同老清阿叔疏遠淡漠。我十一歲那年,夏天和老清阿叔一起在村外靜靜的蘆塘邊頭布網攔魚,偶然踩到了一個軟綿綿的泛起血汙
的麻袋。這就像火山口突然冒出了滾滾的濃煙,把我純淨如春天的心地抹黑了一大片。從那以後,稚嫩的軀殼裏跳著的已經不是潔淨的童心了。十三歲,我母
不幸死去,父
又在後方抗日,家中丟下我們四個孩子在一起過日子,既忙于爭吵,又忙于照顧。我再讀一年初中就畢業了,千方百計也得想辦法借錢去把它讀完。我肩挑的擔子、思考的內容把我一下子送進了青年時代。我已經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同老清阿叔
密相
。紛繁複雜的世事向我的腦袋瓜子沖擊過來,得寸進尺,蠶食和侵占地盤,一步步企圖把老清阿叔排除出去……我再不能像過去那樣常常想到他了。虧得我的學校是在農村裏,在學校周圍,還常常能夠碰到提問、垂釣、把叉、架弓、設圈套之輩,便能聯想到老清阿叔,聯想到自己童年生活的情趣,心裏便覺著溫暖香甜的滋味。我知道老清阿叔很苦。我又何嘗好呢,母
死下來,也是賣
一畝
田才買得棺材人殓的。升人初三讀書,我走
訪友跑酸了
也沒借到錢(誰有錢存著呢,都窮啊),結果只得強行入學,學費挂欠。我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裏,也不知道因何而苦,甚至不知道究竟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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