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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田

高曉聲作品

  在南周村上,最不會算帳的人,也明白現在種田是出大力氣賺小錢的職業。同住一個村上,多年來都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可是,在廠的人過什麼日子?在采石場的人過什麼日子?做小生意的人過什麼日子?搞運輸的過什麼日子?憑技術做包工的過什麼日子?幹部過什麼日子?種田人過什麼日子?全都清清楚楚。瞎子看不見,啞子不會說,心裏都明白。

  南周村是個富村,從外表上一眼就看得出。只要看那房屋,新房子把舊房子擠進地下了,擠在縫裏了。可憐它們從前也住過人,如今能幸存下來,卻是甘心受委屈做豬舍柴屋。它們原來的主人都住到新房子裏去了。難得還有幾家住老房子,那也並非特別念舊,不過是沒有造出新的來罷了。而這樣的人,自然越來越少,所以形勢越來越好。更加難得的是,有一批造了新房的人,竟像造出了痛頭來,每過三年四年,就要大動土木。比如周錫林,就最有代表xing。南周村上是他第一個造新屋,十步兩開間,足有七十五平方公尺。過了三年,看見造的人多了,竟趕上他了,這就顯不出他獨闊。好,幹脆拆了重造樓房。造樓房先造二層,可是他有預見xing,估計過幾年村上二層樓又會普及,所以造二層樓的時候,牆腳裏就下了大本錢,打的五層樓基礎。果然,再兩年,許多人造二層樓了。他便在二層上面輕輕巧巧加一層,變三層。到去年,村子上好些三層樓出現了。他又不慌不忙在三層上面加一層,變四層。造來造去,房子越造越高,越造越好,形勢可真不是小好,是大好。而且最好最高的,還是周錫林那一幢。真了得!時代不會埋沒英雄。

  南周村上的人靠什麼賺到錢造房子?說起來簡單,最初無非是靠幾塊石頭。石頭是天天看見的,可是想到它能讓許多人過好日子卻不容易。蘇南這塊地方,工廠也多,土地也肥,賺錢的門道多得很,誰的眼睛也不輕易會去瞧上那些又硬又冷又重又呆的石頭。南周村所在的豐裕鄉,有幾座光禿禿的小荒山,上肉瘦薄,山坡上的青草像唐痢頭上的毛,沒一點神氣;種了樹都不長,沒一點出息。不知被大家咒罵了多少年。五八年大躍進,雖然我們沒有提出以石爲綱,但到chu造橋、築路、蓋廠房,還要修補被英雄們踢破的地球和戳破的天,石頭一下子也便像糧食一樣,變成了基礎的基礎,寶貝中的寶貝。

  好家夥,這兒可不是四川峨眉山,整個地區都缺大量的石頭。這兒的石頭卻在腳底下睡大覺,實在太冤了!于是,一點兒沒有出息的荒山一下子就變成了使不完。用不盡的金山銀山。鄉裏辦了個采石廠,各村各隊都調人上山采石。采石工全年的工資,比在生産隊種田的社員高三倍、四倍。可惜不能讓大家都去,農業是基礎,糧食是個綱,田地要人種哪!咱們不能光算經濟帳,要算政治帳哪!

  那麼,該誰去,該誰不去呢?極複雜,說不清楚。

  這不奇怪,世界上說不清楚的事情比說得清楚的事情多得多。在說得清楚的事情裏面還有許多不該說清楚、不便說清楚的,連不該和不便說清楚的原因也有許多不清不楚的地方呢。所以幹脆莫說它了。反正去的、不去的,吃虧的、沾光的,都是我們自己的事情,和外guo人沒有關系。

  且舉兩個代表人物做例子吧。比如周錫林,那自然是要去的。不但去,而且負點責任,因爲他覺悟高,有經驗,到任何什麼地方去都能負點責任,到任何什麼地方都能表示還可以多負點責任。在村裏是這樣,上采石廠是這樣,後來又調去其他單位,也全是這樣。而且虎父不生大子,精明人家的門闩都是能夠容出白米來的榔頭,挺出息。兩兒兩女兩媳婦,沒有一雙手捏鋤頭柄的。領導、供銷、會計、技術員、工人,這一家門都占全了。所以不管有沒有政策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事實上他早就在共同富裕的道路上占了先。他那幢房子不就說明問題了嗎?!他一家倘若在田裏苦,到哪一年才能闖出這個場面來!真是賺錢不吃力,吃力不賺錢呀!誰說文化知識沒有用呢,這要有階級分析。要看文化知識掌握在誰手裏,資産階級把字典背熟在肚裏也沒屁用,他周錫林能識得《人民日報》上一半鉛字,在鄉裏擺擂臺也沒人敢上去打了。趙匡胤做皇帝,靠半部《論語》治天下[注],那麼,憑周錫林肚裏那點墨shui,還有什麼塗不黑的呢?!總說“文官動動筆,武官幹一日”,真是不錯。那生活悠閑的情趣,冬天gui縮在屋子裏不容易讓外人看到,夏天就表現得非常清楚。天還不曾夜,一家子已經洗頭洗腳洗身子,弄得幹幹淨淨香噴噴,坐在屋頂上吃晚飯。屋頂是鋼筋shui泥澆的,四周圍著欄杆,還點綴有花卉盆景,真可算得是個屋頂花園了。吃過晚飯納涼,周錫林就坐上一張特製的椅子,這椅子的四只腳裝在兩根抛物線型的木棍上,人坐在上面,只要重心略略變動,那椅子便一前一後擺動,俯仰之間,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燈火,全過了目。像看一朵朵放光的花一樣,舒舒服服,安穩得叫人不想動腦子。

  真開心。簡直是神仙過的日子。房子高了不光威風;風還大,蚊蟲也少(下面有血吸,它花力氣高飛幹什麼),再一個好chu呢,就是看得遠。“慾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嘛!

  一說那麼多,真弄糊塗了。我是在舉兩個代表人物,說到這裏還只說了一個。另一個是誰呢——就說周炳南吧。周炳南就是該不去的,就是該讓別人去的。有許多人爭不著幹采石廠的長工,農閑時還可以去做一陣臨時工,一年也能收入三四百,周炳南連這也不能夠,幹臨時工也該讓別人去。總而言之一句話,周炳南該的只有一樣,就是侍候土地公公,土地婆婆。別的都該讓別人去幹。若問爲什麼,不必寫出來,一則被人寫爛了,二則事情過去了,三則說出來反而挂一漏萬。要知道南周村上像周炳南那樣一貫忠誠于種田事業的還有好幾家,各有不同情況,寫了周炳南一個,別人就會罵不公平,爲什麼不寫他們呢?

  還是直截了當說結果吧!結果是什麼?就是周炳南一家五口子造不起新房子,還住在同別人家做了豬圈一樣的老屋裏。

  寫到這裏,應該特別聲明的是,這種情況是正常的。周炳南本人沒有一絲一毫抱怨情緒,你叫他是阿q也好,你鼓勵他從阿q的翅膀(不知道阿q什麼時候長出翅膀來了?原來不是只有一條辮子嗎?)下飛出來也好,甚至你鄙棄他、認爲不能寫人小說也好,都沒有關系。但千萬不要替他打抱不平,你打不了,他也不需要。他也跟著大家,在新社會裏活到現在了,一點不比你差。他風格高,見好chu就讓,見困難就上。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他知道sh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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