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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曉聲作品

  

  我們偉大的祖guo,有一塊得天獨厚的地方,號稱長江三角洲。它不但肥沃、瑰麗、繁富,而且結構特別緊湊、堅固。前些年鬧地震,鬧得“全guo一片紅”般厲害;這兒也只是鬧鬧而已,並沒有震起來,足見這塊地皮不愧是特殊材料製成的。

  莫說地震了,這地方只要下一場透雨,就了不得。那泥會爛得像糯米團子一樣粘,能把人們的腳底板膠住了。前進一步很費力氣,還要當心滑跤。

  同聚合得如此緊密的粘土細粒一樣,這裏人口的密度,也算舉世無雙,把金獎包下了。下面講到的範家村,就坐落在這塊土地上。

  這範家村約莫有三百來戶人家,難得有不姓範的。所以進得村來,不能叫“老範”或“小範”,一叫就會有許多人以爲叫著了自己,弄得一呼百應。必得叫名字。有時叫名字都不行,比如有人找範榮生,村上人就會問:是東村的範榮生還是西村的範榮生?老範榮生還是小範榮生?又比如說找範guo梁,村上人又會問:是找社員範guo梁還是會計範guo梁?是找樓屋裏的範guo梁還是矮屋裏的範guo梁?……問訊的往往被問得目瞪口呆。好像進了花果山,碰著了孫行者,他又拔了撮毛下來,變了許多個同他一樣的。更不知道還有多少個猴子精通分身法。範家村上擺了這麼個迷魂陣,陌生人測不出有多高多深多博大。

  但是,如果提起範浩林和範浩泉,誰也不會弄錯,因爲這名字各爲一人所獨占,向非兩人所共有。

  這範浩林和範浩泉,是嫡qin兄弟,是同一個爹娘生下來的,決非冒牌貨。連同父異母或同母異父都不是,硬是qin到最qin的程度。他們盡管相差九歲年紀,長相卻很像。都是冬瓜頭、長臉盤、高短適中,五官端正,普普通通,既無異相,也不醜陋。

  盡管是嫡qin兄弟,他們的脾氣,卻並不同長相那麼類似。這也並不奇怪,天下多有這樣的同胞。別看出生于同一個家庭,具備同樣的養育條件。其實再相同的條件都存在著差異;失之毫厘,差之千裏,自有形成不同xing格的原因。

  浩林生下來的時候,他父qin範煥榮還剛和伯伯範煥良分家。他的爺爺和nainai都還健在。爺爺範全根是個創家立業人,在小輩中有很高的威信。他拿自己年輕時代的作爲,和兩個正當盛年的兒子比較,就覺得他們不肖。有點看不起他們,不放心他們。細想起來,也是自己忙于創業,不曾有心力用在他們身上。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從前不管錯了,所以後來就偏于嚴厲。雖然給他們娶了qin,成了家,倒把他們當小孩子一樣管教。兩個媳婦,見了公爹也怕。所謂分家,小輩是不敢提出來的。全是範全根的主意。他想趁自己還能夠把小輩管住的時候,讓他們練出當家作主的本領。即使不能夠大展鴻圖,總也要守得住陣腳。莫讓自己畢生辛辛苦苦掙下來的家業,眼睛一閉,就被弄得傾家蕩産。所以,這分家帶有試驗的xing質。他把土地、房屋、農具、家具以及糧食柴草等什物,三份均攤,自己拿一份,兩個兒子各一份。至于積蓄的錢財,卻一個也沒有拿出來。倒是他那一份土地,又一分爲二,叫兒子各拿一半去種,他老兩口就由兒子輪流供養。小輩供養長輩,當然不能有意見。但是長輩手裏白花花的銀元不分給他們,就覺得長輩太霸道了。兒子是見過那些銀元的,雖然並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但總猜有幾甕。因爲小時候就聽伯叔們常埋怨範全根積了許多私房錢。現在不分就不見底,越不見底就越往多裏猜,拿不到手雖然不敢吭聲,但兒子畢竟是兒子,曉得父qin決不能夠把銀錢帶到棺材裏去,現在不肯給,總有一天給,將來定然會到手,耐心等著就是了。

  這麼一來,兒子心是很寬,知道將來有福可享,現在又何必吃苦cao心!所以雖然做了一家之主,卻松松垮垮,並不求上進,勉強撐持一個門面,用虧了就私下借債,等父qin死後還就是了。

  能幹的範全根過于自信,他不能夠發現自己的做法不得兒心,只看到小輩已分明擺出了一副“吃長輩”的架勢,反而更加灰心;因此便寄希望于更下的一代。大媳婦陳惠蓮,是個極賢良的人,連範全根都公開說她嫁給煥良嫁虧了。可惜一連兩胎都是女娃,將來都是別家的人,不能做範家的千裏駒。弄得陳惠蓮像做了錯事一樣,十分內愧。範全根心裏雖然失望,卻不怪她,他知道自己的積蓄,遲早總要傳給後代,大兒子的一份,他放心交在陳惠蓮的手裏。

  接在陳惠蓮生了兩個女娃之後不久,進門不到兩年的範煥榮的妻子李玉媛一炮打響,頭胎就生了個大胖兒子,就是範浩林。對于範全根來說,這就是他的長孫,是他能夠寄希望于第三代的第一個實ti了。按照慣例,長孫本來就在家庭中占有特殊地位,他有權利直接從祖父、母手裏繼承一點産業,例如“長孫田”之類的東西。所以,像範煥良這樣的明白人,是能夠猜到他父qin會有點東西給長孫的。是什麼?有多少?就不知道了。

  後來的事實表明,範全根對于長孫是特別寵愛的。甚至使做母qin的李玉媛不知所措。這李玉媛的娘家是個窮戶頭,兄弟jiemei又多。李玉媛又是大女兒,很小的時候就幫娘做家務,不但一般的活計都能幹,連紡紗、織布、繡花都行,特別是做鞋,在地方上出了名,每紮出一雙鞋底,婦女們會拿在手裏傳觀,正面反面看上半天,十分的稱贊。範全根也是慕她的名,才不計較門第,降格要她做兒媳婦。但進門以後,有一個陳惠蓮在旁邊,同她一比,就比出她見識少,心眼小,氣量小,不會做人。範全根就不大看得起她了。其實這李玉媛也有點反常,進了範家的門,原很自卑,想表現出自己能幹罷,又常常出洋相,想不顯露自己能幹罷,又怕別人瞧不起她,弄得很尴尬;因此心中也有點怨惱。浩林生下來之後,固然提高了她在家庭中的地位,有幾個月,公婆把她寵得像千金小jie,把最好的東西給她吃,補她的身ti。但公婆又不放心她帶孩子。常常因爲孩子哭了,生了些風風火火的小毛小病,就唠唠叨叨,甚至給她臉se看。她也只好受這委屈,心裏邊的不舒服,暗底裏反而發泄在小孩子身上,認爲孩子給自己帶來了許多煩惱。等到浩林斷nai以後,公婆就領去qin自撫養了。一直到十歲,範全根謝世爲止,浩林的童年時代,一直在爺爺的影響底下,過得非常美滿。這一年,他的弟弟浩泉,還剛剛生下來。

  範全根一死,家道便走下坡。當時淪陷已經一年了。社會風氣極壞。範全根的兩個寶貝兒子,果然知子莫若父,很快就變爛了。大兒子煥良吸毒、賠錢,小兒子煥榮吸毒又是酒鬼,兩個都是無底洞。家裏有什麼,就拿什麼出去玩。號稱一對玩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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