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文學是很少被認爲有傑作的,因爲是當代人寫的,寫的又是當代活人的事,遠不如古人寫的死去了的生活那樣幸運。崇尚已經作古了的人是文學史的事情,于是被注釋、被評點、被分析得頭頭是道。而一經入史便成爲大家,于是又被引證、被考據,成爲准則,當作經典,連現今的言行也從中找尋出和根據。作家一旦死去,作品方變得神聖起來。當代作家生前則難得有這分榮幸,即使受到推崇,也總留有余地,免得驕傲。至于批評,則又當別論。然而,當代作品如果能有傑作,我想王蒙的《雜
》可以屬于這傑作之林,雖然這麼說無疑是有爭議的。
主人公曹千裏,一位熱情、有抱負卻因此倒了黴的老小夥子,在我們都熟悉的那個時代,被發配到了邊疆,即使是“自願的”,也還是被發配,騎上了一匹毛混雜的老馬,小說《雜
》的題目就這麼來的。他們到牧場上去,曹千裏同他的老馬,又可以說老馬同曹千裏,因爲這老馬同曹千裏互爲寫照,難舍難分。他們從牧區公社革命委員會的馬廄裏出來,
過河,經過了光禿禿的戈壁灘,進了個小村子,有房舍、人家和公
打架,還有鼻子上笑起來布著細小紋路的維吾爾族可愛的女售貨員。又碰上了一條惡狗和一條並未看見的蛇。又穿過了有聲有
的小溪谷,然後到了牧場。先是陽光燦爛,接著天邊出現了烏雲,跟著下雹子,隨後便傾盆大雨,先是發冷,後是挨餓。好容易熬到了一個孤零零的氈房,有一位哈薩克族老
招待他喝了酸馬
。又要嘔吐,還是克製住了。隨後馬
在胃裏發酵,暈乎乎地上了頭。曹千裏總算又爬到了這匹老馬的背上,歪歪斜斜,好在又上路了,倒也平安無事。
沒有強盜,也沒有間諜,也沒有豔遇和愛情的悲劇抑或喜劇,抑或悲喜交加劇,除了那個收蛋換糖果的維吾爾族女售貨員那麼一瞬間鼻子上出現細小紋路的微笑,明朗、坦率、樸實、未曾汙染了的又無意識的一絲微笑。
全然無故事可言,也沒有悲歡離合,也沒有慷慨激昂的驚人之筆。以這種要求來看這篇作品自然不免失望。有一種胃口白白被提起來竟然上了當的感覺,對這篇作品的非議也就由此而來,而這種非議也非出于惡意。有人盼望東山再起的有才華的王蒙寫出如同他當年的《組織部來了個青年人》那樣的上乘之作,讀完《雜》所以失望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爲這種失望來源于對小說的一種老觀念,即小說者,故事也。爲什麼小說又一定得講故事呢?其實,小說是可以講故事,也可以不講故事的。
大家都公認的近代小說大師契诃夫的《草原》是他的代表作。小男孩時戈魯什卡坐了馬車到城裏去上中學。一路上獲得了對草原的種種印象。孤寂、憂郁、美而不爲人賞識白白費掉了的俄羅斯草原,這就是現實主義小說大家契诃夫的這篇作品的主題。習慣對大師總是尊重的,尤其是外
古人。而一個中
當代作家倘寫出了這類作品,便有人搖頭,歎息,啧
。中
人有中
人的傳統!
可王蒙的《雜》卻又是道道地地的
貨,是一篇既幽默又深沈的相聲。相聲也是可以寫出精品的。《雜
》是相聲的精品。王蒙把相聲引進了文學,這是王蒙的一大功績。這篇小說中
是引人入勝的包袱,一經甩掉,每每令人發笑。發笑之余,竟又發現不過是明明白白的日常生活,人人都不難理解,人人都可以感受,那麼卑微,那麼辛酸,還那麼健康,又那麼
切。原來都是大實話,而大實話是可以講得這麼有詩意的。
這是一種高檔的滑稽,或者叫幽默。幽默這個詞據說來自外來語,西方人的觀念。那麼不妨叫做自嘲,自我解嘲。
主人公騎著他那匹老馬,一路上經過了荒涼的戈壁灘,房舍和人家,河和溪流,狗和蛇,到草原上的牧場,到雹子和雷雨,到一座牧民的氈房,同時在心底也走過了崎岖的大半輩子人生的旅程,固然是郁悶的。然而,他又“感到無比的幸福,他竟然不是蜘蛛,不是螞蟻,不是老鼠,他是一個人,一個堂堂正正的中人!他有幸作爲一個人,一個二十世紀的中
人來到這個世界,來到中
的這一塊奇妙的土地上。他有幸作爲一個人,有苦惱,有疑惑,有期待也有希望,又會哭,又會笑,又會唱。他能感知這一切,思索這一切和記住這一切,這難道不是一個奇迹嗎?這難道不值得贊美和感謝嗎?”
不只是無益的抱怨,這就是《雜》這篇作品的主題,如果仍然沿用主題這個文學概論中的術語的話。可又不止于這些,還要開闊得多,也還孕育著一種熱切的希望,那是誕生于痛苦的經驗和成熟了的思考之中升華起來的希望:
“看啊,灰雜的老馬踏著綠草正在一步一步向他走來……在空蕩的、起伏不平的草原上,一匹神駿,一匹龍種,一匹真正的千裏馬正在向你走來。它原來是那樣俊美、強健、威風!它的
是長長的,踝骨是粗大的,它的後蹄總是踩在前蹄留下的蹄印的前面,它高揚著那驕傲的頭顱,抖動著那優美的鬃毛,它邁步又從容,又威武,又大方,它終于來了,來了,身上分明發著光……”
這就是王蒙的《雜》的主題,它不同于契诃夫,沒有那麼憂郁和哀怨,更多的是自嘲,而且輕快、活潑,叫你哭笑不得,叫你拍案叫絕,乃至于驚奇:
“馕吃多了口幹,更想喝茶,茶喝多了泄裏咣,就更想吃馕。于是,他又加吃了一碗茶和幾塊幹馕。這第二碗
茶已經不是爲了充饑,而是爲了享樂了,這也可以叫作爲喝
茶而喝
茶,
爲吃馕而吃馕,爲藝術而藝術以及什麼爲活著而活著吧?”
“全都亂了,全都忘了,全都顧不上了,除了權和線,線和權,奪,反奪,反反奪,反反反反奪和最最最最最以外,誰能顧得上別個事情呢?誰能顧得上一匹馬和它的鞍子呢?”
你喜歡聽相聲嗎?你想聽一段極有文學趣味的相聲嗎?那麼,讀讀這篇妙語驚人的《雜》吧。相聲這門藝術也不遵循什麼鋪墊、發展、gāo cháo、結局的規矩的,怎樣能引人入勝,怎樣逗趣,怎樣驚人,又戛然打住,叫聽衆能樂就好。聽衆則在笑聲中思索,在笑聲中醒悟,還得到了淋漓盡致痛痛快快的滿足。《雜
》的別具一格,便是這篇小說把這種技藝成功地
現到小說創作中去了。它既要給活人以教益,又不板著面孔去說教,卻讓讀者不由得自己去接話碴,這就是相聲藝術的高明之
。可惜的是,並不是所有的小說都具有這樣的聰明。
王蒙的機智還不止于此。他能在說笑之中,更賦以一種詩意。詩意並不都是花兒啦,春天啦,象蜜一般甜的愛情,象眼淚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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