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的爸爸是一個老人了。幾乎在不知不覺之中,他變成了老人。這也就是在他生病住院這一年裏發生的事。
他坐在醫院的陽臺上,陽臺很寬大,也很長,空無一人。他坐在一張藤椅裏,太陽光照在他的頭頂上。稀疏的灰白的頭發在陽光裏顯得幹枯而脆弱。而他臉上的神是那樣安詳。有時候我走到他面前,他並不知道,因爲他曬太陽的時候閉著眼睛。于是我注視著他,同時我能夠感覺到他的夢。他的一生在這一刻就像夢一樣,又真實又虛幻。他確實坐在那兒,但是他在他的夢裏。那是一個他自己也說不出是什麼樣的夢。總之很有分量,在他看見了我,微笑起來,和我談話……在這一切活動的後面都能感覺到那夢的分量。我說不清,但這就是我的感覺。我的爸爸老了,他因爲生病而沒有力氣思想了,這樣一種夢就成了他的思想,帶著他,帶著他缺乏力氣的身
,靜悄悄地漫遊。
他坐在那兒,看見了許許多多他說不出的事物、人和事件……他有願望把這些景象告訴我們,可是很困難。也許是他抓不住它們,也許是它們過于模糊,或過于強烈,使他不敢多望一眼。他說出的話都是極其簡單平常的。從這個意義上講他是那麼孤獨。他常常說“人真孤獨”,我想就是這個原因。
去年9月,我爸爸過生日,我們照了相片。我把相片寄給我在外讀書的
。她來信說,爸爸怎麼變得這麼黑呀?她不知道,他一夏天都坐在那空空的走廊上曬太陽。我明白了,真正的安詳其實是一種極深的疲乏,從精力到精神,從思想到
力。
今年9月我爸爸就八十歲了。他在二十三歲的時候寫出了話劇《雷雨》。最近北京人藝的第四代演員又一次把它搬上舞臺。我爸爸向醫院請了假,去看這出戲的演出。這是他一年多來唯一的一次看戲。事後他問我們:“你們覺得怎麼樣?還能看得下去嗎?”他並不想聽到評論式的話,他只想聽到最普通觀衆嘴裏說的話,比如“挺有意思”,“好玩兒”,“真夠複雜的”,“挺來勁兒”。聽到這樣的話他心裏最快活。他屬于爲觀衆寫戲的那類劇作家。他成功了,這就對了。
我回答他說:“還行。”他笑了,說:“你總是這句話。不過你說還行就是不錯。”我說:“劇本是棒。”他又問:“真的嗎?真的還站得住?”我說:“確實還站得住,因爲劇場裏很安靜,有不少看過的人還來看,主要是來看演員。還有很多從未看過的人來看,他們在每一該有反應時都有反應。”他說:“能有人買票看這出戲,那就不錯。”
一種不自信現在時常困擾他。他總覺得自己寫的東西並不真的好,懷疑它們的價值。我說這不是你的事,你寫出了劇本,盡了你的力,費了心血,以後就由時間去衡量了。“那我的劇本是不是還算能經受住時間考驗的?”他問。“你說呢?”我反問。“你說呢?”他不回答。他心裏有答案,但是那答案已經模糊了,太遙遠了。
記得他對我講過,一些評論他創作的書裏也寫到,他寫出了《雷雨》後,把劇本交給他的朋友章靳以。章靳以把劇本放在抽屜裏,放了一年,沒有看,也沒有提起過。我問:“你怎麼不問問他?”他說:“我沒想過要問,那時候我真是不在乎,我知道那是個好東西。”“那靳以叔叔怎麼會一直沒看?”“他可能是忘了。他沒把這件事當成一回事,他就是那樣一種人。”後來許多書上都寫過,是巴金伯伯發現了抽屜裏的劇本,看了,然後就發表了。
我永遠忘不了我爸爸痛哭的樣子和聲音。那是一種完全無法控製的男人的嚎啕大哭。那時我很小,七八歲,也許更小,看他撲在桌子上哭,站起來後,用手捂住臉,然後控製不住又大哭起來。我很害怕。但是我知道發生的事情,靳以叔叔因病在上海逝世了。他愛他的這位朋友。我沒有看過他再這樣哭過。
以後的很多年裏,發生了許多事情的時候,我想起了他的那次恸哭,我心裏總感到溫暖。同時我覺得那也是他的溫暖。在他今日的夢裏,那一定是他和靳以叔叔相聚的溫暖場景。
我剛才想說的是,當他年輕的時候,他是非常自信的人。我不知道那時候他是不是說話口氣很大,如果要用一個詞那就是“狂妄”。我想他不會。他從來不是一個狂妄的人。但是我相信他那時感覺很輕松很快活,也很沈著,因爲他知道自己想寫的,就能寫出來。他寫作不快,不是那類“快手”。他反複琢磨,常常是朗讀寫出的句子,直到自己很欣賞自己爲止。我小時候聽他朗讀過《膽劍篇》。我記得“美,美麗的大火啊”!還有“玉人,我正要去找你,你卻來了”。
他的朗讀與衆不同,甚至可以說不同凡響。它們打動我,使我不忘。因爲他根本不知道聲音的存在,他用感覺讀。如果說讀得有味兒,那只是他思想的韻律。
這些都是我所目睹的生命的光華閃亮的景象。他給我講寫《家》的時候,在四川長江邊的一條小船上,天熱極了,他又是特別愛出汗的人,汗流不止。從早上到天黑,他一句句,一幕幕地寫下去,夜晚時就點上油燈……于是我想像出江拍打著木船的船底的聲音,想像出投在紙上的昏黃的燈影子,想像出那悶熱粘
的空氣,想像出他的酣暢的筆追趕著他的思路。他會夢見這些時刻嗎?奇怪的是他很少提到。那些遙遠而又遙遠的極樂時光竟真的逝去了嗎?
如果我說它們沒有逝去,我是有根據的。
不管他曾經做了些什麼,忙碌的日子,玩的時候,投入于感情生活的時候,都有一種感覺是占統治地位的,那是另一個他,一個隱身人,藏在他的身裏,那個人名字叫作痛苦。他一生都沒有逃
它的掌握。這也許是他爲什麼會寫作的一個重要原因。既然痛苦長存,那麼就是說對于美好時光的向住也就長存。這是一對不分離的生命,共同生成共同死亡。有時它們會溶化成一個生命。我看見過它們那種形態。我想我經常看見。
我爸爸得過嚴重的神經官能症,所以多少年來他的睡眠必須要靠安眠葯。吃了安眠葯之後,他就大大地放松了。他的種種潛在的意識就會變成話語。這時候的他常常是最慈祥的,是軟弱而純潔的。有一次我已經睡下了,聽見他大聲叫我的名字,連聲地叫,我翻身下,跑進他的屋裏。他說:“你再不來就晚了,我就跳下去了,我什麼也不想了,只想從窗子裏跳下去!”他說得迷迷糊糊,他的身
軟綿綿的。我是說他根本不可能跳下去,他已經快要進入睡眠狀態了。但我相信,他的靈魂剛才是站在窗臺上的,感受著外邊巨大的黑夜和冰冷的空氣。他說:“我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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