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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

陳映真作品

  “楊教授,特三病房那位太太……”

  他從病房隨著這位剛剛查好病房的主治大夫,到護士站裏來。年輕的陳醫生和王醫生恭謹地站在那位被稱爲"楊教授"的、身材颀長、一頭灰se的鬈發的老醫生的身邊,肅然地聽他一邊翻閱厚厚的病曆,一邊喁喁地論說著。

  現在他只好靜靜地站在護士站中的一角。看看白yi白裙、白襪白鞋的護士們在他身邊匆忙地走著,他開始對于在這空間中顯然是多余的自己,感到仿佛闖進了他不該出現的場所的那種歉疚和不安。他擡起頭,恰好看見楊教授寬邊的、黑se玳瑁眼鏡後面,一雙疲倦的眼睛。

  “楊大夫,楊教授!”他說。

  兩個年輕的醫生和楊教授都安靜地凝視著他。電話嗚嗚地響了。"內分泌科。"一個護士說。

  “楊教授,請問一下,特三病房那位老太太,是怎麼個情況?”

  他走向前去。陳醫生在病曆堆中找出一個嶄新的病曆資料。

  楊教授開始翻病曆,同時低聲向王醫生詢問著什麼。然後那小醫生擡起頭來,說:

  “楊教授問你,是病人的……病人的什麼人?”

  “弟弟。”他說,"不……是小叔罷。"他笑了起來。"伊是我的大嫂。”他說。

  他于是在西裝上身的口袋中,掏出了一張名片,拘禮地遞給了楊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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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教授把名片看了看,就交給在他右首的陳醫生,讓他用小訂書機把片子釘在病曆檔案上。

  “我們,恐怕還要再做幾個檢查看看。"楊教授說,沈吟著:“請你再說說看,這位老太太發病的情形。”

  “發病的情形?哦,”他說,"伊就是那樣地萎縮下來。好好的一個人,突然就那樣地萎縮下來了。”

  楊教授沈默著,用雙手環抱著自己的前song。他看見楊教授的左手,粗大而顯出職業xing的潔淨。左手腕上帶著一只金se的、顯然是極爲名貴的手表。楊教授歎了口氣,望了望陳醫師,陳醫師便說:

  “楊教授的意思,是說,有沒有特別原因,啊,譬如說,過分的憂愁,忿怒啦……”

  “噢,”他說。

  轉到臺北這家著名的教學醫院之前,看過幾家私人診所和綜合醫院,但卻從來沒有一家問過這樣的問題。但是,一時間,當著許多人,他近乎本能地說了謊。

  “噢,”他說,"沒有,沒有……”

  “這樣,你回去仔細想想。"楊教授一邊走出護士站,一邊說,"我們怕是還要爲伊做幾個檢查的。”

  他走回特三病房。他的老大嫂睡著了。他看著在這近一個半月來明顯地消瘦下來的伊的側臉,輕輕地擱在一只十分幹淨、松軟的枕頭上。特等病房裏,有地毯、電話、冰箱、小廚房、電視和獨立的盥洗室。方才等他來接了班,回去煮些滋補的東西的他的妻子,把這病房收拾得真是窗明幾淨。暖氣飕飕地吹著。他tuo下外yi,輕輕地走到窗口。窗外的地面上,是一個寬闊的、古風的shui池。shui池周圍種滿了各種熱帶xing的大葉子植物。從四樓的這個窗口望下去,高高噴起shui,形成一片薄薄的白霧,像是在風中輕輕飄動的薄紗,在肥大茂盛的樹葉,在錯落有致的臥石和池中碩大的、白和紅的鯉魚上,搖曳生姿。

  寒流襲來的深春,窗外的天空,淨是一片沈重的鉛灰的顔se。換了幾家醫院,卻始終查不出老大嫂的病因之後,他正巧在這些天裏不住地疑心:伊的病,究竟和那個消息有沒有關系。"啊,譬如說,過分的憂愁,忿怒……"醫師的話在他的腦中盤桓著。然而,他想著,那卻也不是什麼憂傷,也不是什麼忿怒的罷。他望著不畏乎深春的寒冷,一仍在池中莊嚴地遊動著的鯉魚,愁煩地想著。

  約莫是兩月之前的一天,一貫是早晨四點鍾就起了chuang,爲李guo木一家煮好稀飯後,就跟著鄰近的老人們到堤防邊去散步,然後在六點多鍾回來打點孩子上學,又然後開始讀報的他的老大嫂,忽而就出了事。那天早上,他的獨生女,guo中一年生的翠玉,在他的臥房門上用力地敲打著。"爸!爸!"翠玉驚恐地喊著,"爸!快起來啦,伯母伊……"李guo木夫妻倉惶地沖到客廳,看見老大嫂滿臉的淚痕,報紙攤在沙發腳下。

  “阿嫂!"他的妻子月香叫了起來。伊繞過了茶幾,搶上前去,坐在老大嫂坐著的沙發的扶手上,手抱著老大嫂的肩膀,一手撩起自己的晨褛的一角,爲老大嫂揩去滿頰的淚。"嫂,你是怎麼了嗎?是哪裏不舒服了嗎……"伊說著,竟也哽咽起來了。

  他靜默地站在茶幾前,老大嫂到李家來,足有三十年了。在三十年裏,最苦的日子,全都過去了,而他卻從來不曾見過他尊敬有過于生身之母的老大嫂,這樣傷痛地哭過。爲了什麼呢?他深鎖著眉頭,想著。

  老大嫂低著頭,把臉埋在自己的雙手裏,強自抑製著chaoshui般一波跟著一波襲來的啜泣。嫂,您說話呀,是怎樣了呢!上。

  “上學去吧。"他輕聲說,"放學回來,伯母就好了。”

  李guo木和他的妻子靜靜地坐在清晨的客廳裏,聽著老大嫂的啜泣逐漸平靜下來。

  那天,他讓妻子月香去上班,自己卻留下來配著老嫂子。他走進伊的臥房,看見伊獨自仰躺著,一雙哭腫的眼睛正望著剛剛漆過的天花板。擱在被外的兩手,把卷成一個短棒似的今早的報紙,緊緊地握著。

  “嫂。”他說著,坐在chuang邊的一把藤椅上。

  “上班去吧。"伊說。

  “……”

  “我沒什麼。"伊忽然用日本話說,"所以,安心罷。”

  “我原就不想去上班的,"他安慰著說,"只是,嫂,如果心裏有什麼,何不說出來聽聽?”

  伊沈默著。伊的五十許的,略長的臉龐,看來比平時蒼白了許多。歲月在伊的額頭、眼周和嘴角留下十分顯著的雕痕。那是什麼樣的歲月啊!他想著。

  “這三十年來,您毋甯像是我的母qin一樣……”

  他說,他的聲音,因著激動,竟而有些抖顫起來了。

  伊側過頭來望著他,看見發紅而且shi潤起來了的他的眼睛,微笑地伸出手來,讓他握著。

  “看,你都四十出了頭了。"伊說,"事業、家庭,都有了點著落,叫人安心。”

  他把伊的手握在手裏摩著。然後雙手把伊的手送回被窩上。

  他摸起一包煙,點了起來。

  “煙,還是少抽的好。"伊說。

  “姊さり。”

  他用從小叫慣的日語稱呼著伊。在日本話裏,姊姊和嫂嫂的叫法,恰好是一樣的。伊看見他那一雙仿佛非要把早上的事說個清楚不可的眼神,輕輕地喟歎起來。他一向是個聽話的孩子,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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