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山路上一小節]想著。而凡有他執意的要求,他從小就不以吵鬧去獲得,卻往往用那一雙堅持的眼神去達到目的,伊沈思著,終于把卷成短棒兒似的報紙給了他。
“在報紙上看見的。"伊幽然地說,"他們,竟回來了。”
他攤開報紙。在社會版上,李木看見已經用紅筆框起來的,豆腐塊大小的消息:有四名"叛亂犯"經過三十多年的監禁,因爲"悛悔有據",獲得假釋,已于昨日分別由有關單位交各地警察局送回本籍。
“哦。”他說。
“那個黃貞柏,是你大哥最好的朋友。”
老大嫂哽咽起來了。李木再細讀了一遍那伊則消息。黃貞柏被送回桃鎮,和八十好幾的他的瞎了雙眼的母
,相擁而哭。"那是悔恨的淚
,也是新生的、喜悅的淚
。"報上說。
李木忽然覺得輕松起來。原來,他想著,嫂嫂是從這個叫做黃貞柏的終身犯,想起了大哥而哭的罷。也或許爲了那些原以爲必然瘦死于荒陬的孤島上的監獄裏的人,竟得以生還,而激動的哭了的罷。
“那真好。"他笑了起來,"過一段時間,我應該去拜訪這位大哥的好朋友。”
“啊?”
“請他說說我那大哥唉!"他愉快地說。
“不好。"老大嫂說。
“哦,”他說,"爲什麼?”
伊無語地望著窗外。不知什麼時候下起霏霏的細雨了的窗外,有一個生鏽的鐵架,挂著老大嫂心愛的幾盆蘭花。
“不好,"伊說,"不好的。”
可是就從那天起,李木一家不由得察到這位老大嫂的變化:伊變得沈默些,甚至有些憂悒了,伊逐漸地吃得甚少,而直到半個月後,伊就臥病不起,整個的人,仿佛在忽然間老衰了。那時候,李
木和他的妻子月香,每天下班回來,就背負著伊開車到
去看病。拿回來的葯,有人勸,伊就一把一把馴順地和
吞下去;沒有人勸著,就把葯原封不動地擱在
頭的小幾上頭。而伊的人,卻日複伊日地縮萎。"……啊,譬如說過分的憂愁、忿怒啦……"李
木又想起那看來仿佛在極力掩飾著內心的倨傲的陳醫師的話。他解開領帶,任意地丟在病
邊的,月香和他輪番在這兒過長夜的長椅上。
--可是,叫我如何當著那些醫生、那些護士,講出那天早晨的事,講出大哥、黃貞柏這些事?
他坐在病左首的一只咖啡
的椅子上,苦惱地想著。
這時房門卻呀然地開了。一個懷著身孕的護士來取病人的溫度和血壓。病人睜開眼睛,順服地含住溫度計,並且讓護士量著血壓。李木站了起來,讓護士有更大的空間工作。
“多謝。”
護士離開的時候,他說。
他又坐到椅子上,伸手去抓著病人的嶙峋得很的、枯幹的手。
“睡了一下嗎?"他笑著說。
“去上班罷,"伊軟弱地說,"陪著我……這沒用的人,正事都免做了嗎?”
“不要緊的。”他說。
“做了夢了。"伊忽然說。
“哦。”
“臺車の道の夢を、見たりだよ。"伊用日本話說,"夢見了那條臺車道呢。”
“嗯。"他笑了起來,想起故鄉莺鎮早時的那條蜿蜒的臺車道,從山坳的煤礦坑開始,沿著曲折的山腰,通過那著名的莺石下面,通向火車站旁的礦場。而他的家,就在過了莺石的山坳裏,一幢孤單的"土角厝"。
“嫁到你們家,我可是一個人,踩著臺車道上的枕木找到了你家的喲。"伊說。
在李木的內心裏不由得"啊!"地驚叫了起來。他筆直地凝視著病
上初度五十虛歲的婦人。這一個多月來,伊的整個人,簡直就象縮了
一般地幹扁下去。現在伊側身而臥,面向著他。他爲伊拉起壓在右臂下的點滴管子,看著伊那青蒼的、滿臉皺皮的、細瘦的臉上,滲出細細的汗珠來。“那時候,你一個人坐在門檻上,發呆似的……"伊說,疲倦地笑著。
這是伊常說,而且百說不厭的往事了。恰好是三十年前的一九五三年,一個多風的、幹燥的、初夏的早上,少女的蔡千惠拎著一只小包袱,從桃鎮獨自坐一站火車,來到莺鎮。"一出火車站,敢問路嗎?"伊常常在回憶時對凝神谛聽的李木說,"有誰敢告訴你,家中有人被抓去槍斃的人的家,該怎麼走?"伊于是歎氣了,也于是總要說起那慘白
的日子。"那時候,在我們桃鎮,朋友們總是要不約而同地每天在街上逛著。"伊總是說,"遠遠地望見了誰誰,就知道他依然無恙。要你一連幾天,不見誰誰,就又斷定他一定是被抓了去了。”
就是在那些荒蕪的日子裏,坐在門檻上的少年的李木,看見伊遠遠地踩著臺車道的枕木,走了過來。臺車道的兩旁,盡是蒼郁的相思樹林。一種黑
的、在兩片尾翅上印著兩個鮮藍
圖印的蝴蝶,在林間穿梭般地飛舞著。他猶還記得,少女蔡千惠伊踩著臺車軌道上的枕木,一邊又不時擡起頭來,望著他家這一幢孤單的土角厝,望著一樣孤單地坐在冰涼的木檻上的、少年的他的樣子。他們就這樣沈默地,毫不忌避地相互凝望著。一大群白頭翁在相思樹林的這裏和那裏聒噪著,間或有下坡的臺車,拖著"嗡嗡--格登、格登!嗡嗡--格登、格登!"的車聲,由遠而漸近,又由近而漸遠了。他,少年的,病弱的李
木,就是那樣目不轉睛地看著伊跳開臺車道,撿著一條長滿了野蘆葦和牛遁草的小道,向他走來。
“請問,李乞食……先生,他,住這兒嗎?"伊說。
他是永遠都不會忘記的啊。他記得,他就是那麼樣無所謂好奇、無所謂羞怯地,擡著頭望著伊。他看見伊睜著一雙微腫的、陌生的目光。有那麼一段片刻,他沒有說話。然後他只輕輕點點頭。他感到饑餓時慣有的懶散。可就在他向著伊點過頭的一刻,他看見伊的單薄的嘴角,逐漸地泛起了訴說著無限的愛的笑意,而從那微腫的、單眼皮的、深情地凝視著他的伊的眼睛裏,卻同時安靜地淌下晶瑩的淚珠。野斑鸠在相思樹林裏不遠的地方"咕、咕、咕--咕!"地叫著。原不知跑到山中的哪裏去自己覓食的他家的小土狗,這時忽然從厝後狠狠地吠叫著走來,一邊卻使勁地搖著它的土黃
的尾巴。
“呸!不要叫!"他嗔怒地說。
當他再回過頭去望伊,伊正含著笑意用包袱上打的結上拉出來的布角揩著眼淚。這時候,屋裏便傳來母的聲音。
“阿木,那是誰呀?”
他默默地領著伊走進幽暗的屋子裏。他的母躺在
上。煎著草葯的苦味,正從廚房裏傳來,彌漫著整個屋子。他的母
吃力地撐起上半個身子,說:“這是誰?阿木,你帶……
《山路》全文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