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山路上一小節]來這個人,是誰?”
少女蔡千惠靜靜地坐在沿。伊說:
“我是坤……他的妻子。”
在當時,少小的李木雖然清晰地聽見了伊的話,卻並不十分理解那些話的意義。然而,僵默了一會兒,他忽然聽見他的母
開始嗚嗚地哭泣起來。"我兒,我心肝的兒喂……"他的母
把聲音抑的低低地,唱頌也似地哭著說。他向窗外望去,才知道天竟在不知不覺間暗下了大半邊。遠遠有沈滯的雷聲傳來。黃
的小土狗正敏捷地追撲幾只綠
的蚱蜢。
一年多以前,在莺鎮近郊的一家焦炭廠工作的他的大哥李坤,連同幾個工人,在大白天被抓了去了。伊直到上兩個月,在礦場上當臺車夫的他的父
,才帶著一紙通知,到臺北領回一捆用細繩打好包的舊
服、一雙破舊的球鞋和一只鏽壞了筆尖的鋼筆。就那夜,他的母
也這樣地哭著:“我兒,我心肝的兒喂……”
“小聲點兒……"他的父說。蟋蟀在這淺山的夜裏,囂鬧地競唱了起來。
“我兒喂--我--心肝的兒啊,我的兒……”
他的母用手去捂著自己的嘴,鼻涕、口
和眼淚從她的指縫裏漏著往下滴在那張破舊的
上。
“嫂,"他清了清在回想中梗塞起來了的喉嚨,"嫂!”
“嗯。”
這時病房的門謹慎地開了。月香帶著果和一個菜盒走了進來。
“嫂,給你帶點鲈魚湯……"月香說。
“那時候,我坐在門檻上。”他說,"那模樣,你還記得嗎?”
“一個小男孩,坐在那兒。"老大嫂閉起眼睛,在她多皺的臉上,泛起淡淡的笑意。“太瘦小了點。"伊說。
“嗯。”
“可是,我最記得那天晚上的情景。”
老大嫂說,忽然睜開了眼睛。伊的眼光越過了李木的右肩,仿佛了望著某一個遠方的定點。
“阿爸說,怎麼從來沒聽阿坤說起?"伊說,"我說,我……”
“你說,你的家人反對。"他笑著說。這些故事,從年輕時伊直到四十剛破,也不知聽了老嫂子一次又一次地說了多少次。
“我說,我厝裏的人不贊成。"伊說,"我和阿坤約束好了的。如今他人不在,你要收留我,我說。”
月香從廚房裏出來,把鲈魚裝在一個大瓷碗裏,端在手上。
“待一會涼些,吃一點鲈魚,嫂。"伊說。
“真麻煩你唷。"老大嫂說。
“阿母死後,那個家,真虧了有你。"李木沈思著說,"鲈魚湯裏,叫月香給你下一點面罷。”
“不了。"伊緩緩地阖上眼睛,"你阿爸說了,這個家,窮得這個樣,你要吃苦的啊。看你也不是個會做(工)的人。阿爸這樣說呢。”
他想起那時的阿爸,中等身材,長年的重勞動鍛煉了他一身結實肌骨。天一亮,他把一個大便當系在腰帶上,穿上用輪胎外皮做成的、類似如今之涼鞋的鞋子,徒步到山坳裏的"興南煤礦"去上工。伊天有幾次,阿爸會打從家門口這一段下坡路,放著他的臺車,飕飕地奔馳而去。自從大嫂來了以後,阿爸開始用他並不言語的方式,深深地疼愛著伊。每天傍晚,阿爸總是一身烏黑的煤炭屑,偶然拎著幾塊豆腐幹、鹹魚之類,回到家裏來。
“阿爸,回來了。”
每天傍晚,聽見小黃狗興奮的叫聲,大嫂總是放下手邊的工作,一邊擦手,一邊迎到厝口,這樣說。
“嗯。"阿爸說。
打好了洗澡,伊把疊好的幹淨
服送到阿爸跟前,說:
“阿爸,洗澡。”
“哦。"阿爸說。
吃了晚飯,伊會新泡伊壺番石榴茶,端到阿爸坐著的長椅旁。
“阿爸,喝茶。"伊說。
“嗯。"阿爸說。
那時候啊,他想著螢火蟲伊群群飛在相思樹下的草叢上所構成一片瑩瑩的悅人的圖畫。而滿山四,都響著夜蟲錯落而悅耳的歌聲。
現在月香正坐在病邊,用一只精細的湯匙一口口地給老大嫂喂鲈魚。
“還好吃嗎?"月香細聲說。
老大嫂沒有做聲。伊只是一口又一口馴順地吃著月香喂過來的鲈魚,並且,十分用心地咀嚼著。
這使他蓦然地想起了他的母。
自從他大哥出了事故,尤其是他的父從臺北帶回來大哥
坤的遺物之後,原本羸弱的他的母
,就狠狠咯了幾次血,從此就不能起來。大嫂來家的那個初夏,乞食嬸竟也好了伊陣。但伊入了秋天,當野蘆葦在臺車軌道的兩邊開起黃白
的、綿綿的花,乞食嬸的病,就顯得不支了。就那時,大嫂就象眼前的月香一樣,一匙一匙地喂著他的母
。不同的是,老大嫂躺在這特等病房裏,而他的母
卻躺在
暗、
、彌漫著從一只大尿桶裏散發出來的尿味的房間。此外,病重後的他的母
乞食嬸,也變了
情。伊變得易怒而躁悒。他還記得,有這樣的一次,當大嫂喂下半匙稀飯,他的母
突然任意地吐了出來,弄髒了被窩和
角。"這樣的命苦啊,別再讓我吃了罷,"伊無淚嚎哭了起來,"死了罷,讓我,死--了罷……“伊然後"我兒,我的兒,我心肝的兒唷--"地,呻吟著似地哭著大哥,把大嫂也弄得滿臉是淚
。
然而,他的母竟也不曾拖過那個秋天,葬到莺鎮的公墓牛埔山去。
“阿木,該去牛埔山看一回了。"老大嫂忽然說。
“哦。”
他吃驚地擡起頭來,望著伊。月香正細心地爲伊揩去嘴邊的湯。算算也快清明了。在往年的清明,大嫂、他和月香,總是要乘火車回到莺鎮去,到牛埔山去祭掃他阿爸和阿
的墳墓。直到大前年,才正式爲大哥立了墓碑。而大嫂爲他大哥的墓園種下的一對柏樹,竟也開始生根長葉了。
“高雄事件後,人已經不再忌怕政治犯了。”
老大嫂說,就這樣地決定了在他父撿骨立冢的同時,也爲他大哥李
坤立了墓碑。
“整整吃了一碗鲈魚咧。"月香高興地說。
“今年,我不陪你們去了。"伊幽幽地說。
伊仰臥著,窗外逐漸因著霾而暗淡了下來。
“嫂,如果想睡,就睡一下吧。"月香說。
他不自覺地摸了摸口袋裏的煙,卻立刻又把手抽了回來。他的老嫂子,從來不曾像月香一般,老是怨幽幽地埋怨他戒不掉煙。但是,在病房裏,他已有好幾次強自打消摸煙出來抽的念頭了。出去抽罷,又嫌麻煩。他沈默著,想起牛埔山卑賤而又頑固地怒生著的雜草和新舊墳墓的聚落。從土地祠邊的一條小路上走去,小饅頭似的小山的山腰,有一小片露出紅土的新墳。立好墓碑,年老的工人說:
“來,牲禮拿過來……
《山路》全文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