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樂子”,是北京的俗話,也是北京人的“雅好”。北京人愛找樂子,善找樂子。這“樂子”也實在好找得很。養只靛颏兒是個“樂子”。放放風筝是個“樂子”。一碗酒加一頭蒜也是個“樂子”。即便講到死吧,他們不說“死”,喜歡說:“去聽蛐蛐叫去啦”,好象還能找出點兒樂兒來呢。
過去天橋有“八大怪”,其中之一叫“大兵黃”。據說當過張勳的“辮子兵”,也算是“英雄末路”吧,每天到天橋撂地開罵。三皇五帝他爹,當朝總統他,達官顯貴他
,芸芸衆生他
。合轍押韻,句句铿锵,口角流沫,指天劃地。當是時也,裏三層,外三層,喝彩之聲疊起,道路爲之阻絕。罵者俨然已成富貴驕人,闊步高視,自不待言。聽者仿佛也窮兒暴富,登泰山而小天下了。戳在天橋開“罵”和聽“罵”,是爲一“樂兒”。
自打乾隆王十五年“四大徽班”進京以後,北京人很少有不會兩段“二黃”的了。蹬三輪兒的,賣煎灌腸兒的,把車子擔子往馬路邊上一擱,扯開嗓子就來一段。這輩子想當諸葛亮是沒指望了,時不時“站在城樓觀山景”,看一看“司馬發來的兵”,倒也威風呢。要不,就“擊鼓罵曹”:“平生志氣運未通,似蛟龍困在淺中。有朝一日春雷動,得會風雲上九重。”撒一撒
中的悶氣也好。就連那些押去二道壇門吃“黑棗兒”,吐“山裏紅湯兒”的犯人們,背上
著招子,被五花大綁地扔在驢車上,也要唱一嗓子,招來一片喊“好”聲呢。唱這一“嗓子”和聽這一“嗓子”,也是一個“樂子”。
我們北京的百姓們,素有講個臉面的傳統。“耗財買臉兒”更是一個“樂子”啦。口袋裏蹦子兒沒有呢。別著急,只管往“大酒缸”裏泡就是了。別看不過都是扛窩脖兒的,打執事的,引車賣漿者流,那大爺的派頭也足著哪。圍在酒缸沿兒上,二兩燒刀子下肚,哥兒幾個便對著拔起脯兒來啦。這位只管說自己如何過五關、斬六將,那位盡管說他的長坂坡。如果素昧平生,剛剛相識,更來勁兒了,反正都是兩眼一摸黑,加上一個個喝得紅頭漲臉,迷迷瞪瞪,只顧沈醉在自己的文韬武略之中,你就是說自己上過月亮,別人也會哼哈哼哈地應和。酒足飯飽之後,氣宇軒昂地站起來,即便錦囊羞澀,也要端出一副腰纏萬貫的神氣,吩咐一聲“抄”,夥計們趕忙清賬,寫牌兒,道一聲“記上”。言猶未落,人已經高掌遠足蹠,雍容雅步,踱將出去。這不又是一“樂兒”嗎?
……
這些,都是老事兒了。世道變了,北京人的日子過得順心順氣兒了。可又不能說人人順心,各個順氣兒不是?所以,“找樂子”的“雅好”還是繼續下來了。就說街上那些往蛤蟆鏡上貼外商標,往勞動布褲子的屁
後面釘洋文銅牌兒的夥計們吧,那也是一種“找樂子”的法兒,“此時無聲勝有聲”罷了。我認識的一位小夥子呢,正相反,整天提個錄音機在街上晃,哇喇哇喇招人。問他這幹嗎哪,他說:“沒這個錄音機,更沒人拿正眼兒看咱們啦!”這又算一種“樂子”吧?
不過,老事兒也好,新事兒也罷,在高雅之人眼裏,都是可笑的。人家也自有人家的道理。本來嘛,你是縫窮的,你就是縫窮的命,唱段“王寶钏”,就成“相門之後”啦?扯淡!你是蹬三輪兒的,你就得認頭。你說你拉過楊小樓,你還跟他怄了氣,把他給摔溝裏了,治了——人家還是楊小樓,出殡時六十四杠。你呢,還是蹬三輪車兒的,那會兒你要是也出殡,不鬧個“穿心杠”就便宜!甭說把商標貼眼鏡兒上,就是貼腦門兒上,你也是“城根兒”的兒子,你也到不了
外!混得不怎麼樣吧,還老想找點什麼“樂子”找找齊,這不瞎掰嗎?大概因爲這個原因,“找樂兒”者流就難免不被人引爲笑柄了。
其實,你再往深裏想想,這有什麼可笑的呢?混得不怎麼樣,再連這麼點兒樂呵勁兒也沒有,還有活頭兒嗎?據奧地利心理學家阿德勒的說法,拿破侖因爲個兒矮且有牛皮癬,不順氣兒,所以才有了振長策而驅宇內,君臨天下之舉。北京的平頭百姓們還沒想著往拿破侖那份兒上奔呢,只求哥兒幾個湊到一塊兒,或位卑言高,稱快一時,或擊節而歌,樂天知命,又算得了什麼呢?
由此看來,出辘轳把胡同南口向西不遠,豌豆街辦事文化活動站那裏,每天晚上聚集了一幫老頭兒們(有幾個老太太來看熱鬧,或有幾個中年、青年人來湊熱鬧),一會兒來一折《逍遙津》,一會兒唱一段《打登州》。唱累了,又雜以神吹海聊,他說他是高慶奎的徒弟,他說他和馬連良一塊兒坐科……這不僅有民俗的淵源,而且還有心理學上的根據哪。
豌豆街辦事管著周圍的十幾條胡同,辘轳把胡同也在其中。這兒的文化活動站也沒有什麼更多的活動,就是唱。活動站的“排演場”是過去的倉庫,自然是很簡陋的,連頂棚也沒有,擡頭就能看見房頂的椽子象肋條骨似的一根一根碼著。
泥地面已經坑窪不平了。順著四周的牆根兒,一圈一圈地擺著條凳,不管唱的還是聽的,雜坐其間。房子中間留著一塊巴掌大的空場,這裏又讓個火爐占去了一塊兒。剩下的地方,只能站下仨倆人兒了。所以,清唱還可以。“起霸”,一個人也湊合,如果是“雙起霸”,兩個人就得撞一塊兒去。要是“趟馬”,你得留神爐子。好在來“找樂子”的人大多是老頭兒,身段就不能講究啦,滿臉的褶子,扮相也罷了。因此,這裏從來就沒有彩唱過。頂多了,來個“清音桌”,角
多了,有的人還得在座位上唱。別看條件差,你要是往這兒一坐,閉上眼睛聽一聽,有板有眼的,唱得真有那麼點味兒哪。
老頭兒們有點兒愛神吹,這不假。可他們的神吹畢竟還是沾點兒譜的。比如他說他跟馬連良一塊兒坐過科,那是得一塊兒混過幾天,至于後來嗓子倒了倉,他唱不了了,賣大碗茶去了,那就得再說了。他說他是高慶奎的弟子,說不定也確實。至于以後抽上了大煙,玩物喪志,另當別論。正因爲如此,大多數都是對“梨園行”門兒清的主兒。聽一耳朵,便知道這是“梅老板”,那是“麒麟童”。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因此還不能小看他們。你看這位裹了件大棉襖,雙手揣在袖筒兒裏,賊頭賊腦不是?一張嘴,正工青,音寬嗓亮,落落大方,地道,梅老板!你看這位鶴骨
膚,腰彎背駝,其貌不揚吧,那唱的可是正經的“楊派”,行腔柔穩,清雅
俗。還真有些老戲迷們聽不慣時下劇團裏青年演員那兩嗓子,總覺不夠味兒,專程跑到這兒來過瘾的。褒貶是買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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