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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逝的花頭巾

陳建功作品

  秦江這個人很怪,雖然寫了很多充滿人情味兒的小說,在待人接物方面卻缺少起碼的人情味兒。最近,我采訪過他兩次,想寫關于他的專訪,都被拒絕了。上星期六晚上,在103路無軌電車上,臨下車時我看見了他。喊他,他連理也沒理,沈著臉,抓著扶手,冷冷地站在那裏。是不是太狂了?不象。他那樣子很憨厚,他的作品也很深沈、平易,絕非淺薄的人所爲。究竟因爲什麼呢?

  說來也巧,這次采訪文學叢刊《碧雲》主辦的“優秀小說授獎大會”,竟和他安排在一個房間住。他的短篇《纖夫》以深遠的題旨,粗犷淳樸的人物形象,大江出峽的筆勢而獲獎。可是他遲遲不到,直到授獎儀式開過了,他也沒來。是因爲所在的s大學學習確實緊張,還是因爲害怕刺眼的鎂光和接踵的采訪?

  晚上,他來了。瘦瘦的中等個兒,長方臉棱角分明,劍眉,眼窩微陷,鼻梁顯得高且直,嘴chun繃成平直的一線,下颌微微上揚。和我前幾天見他時一樣:他滿臉倦容,不時眨著幹澀的眼睛。他朝我點點頭一笑,這時仿佛也沒有離開重重的心事。他坐到沙發上。

  “你怎麼才來?給編輯部趕稿子去了?”

  “沒有。”

  “我看你很累的樣子。”

  “是嗎?”他不否認,卻也無心接過我的話題。

  我們沈默了。

  我很難忍受這種難堪的局面。我說:“授獎儀式你沒露面,真讓大家掃興。連馬征遠同志都來了,作了指示,還說想認識你。”

  “哦。”他的眉頭皺了一下,旋即說,“我來電話請假了。學校有事tuo不開身,”

  我說:“征遠同志臨走囑咐我,看見你時,領你去找他一趟。想和你談談。他說你很有希望。”

  他未置可否。

  熄燈以後,躺到chuang上,他忽然問我:“你能不能找個借口,幫我推托一下?我……我最近還不想去見他。”

  “爲什麼?”

  又是沈默。

  這真有點過分了。馬征遠同志是文藝界的領導,七十高齡了。而他,不過是個毛頭小夥兒。他還是這麼不近人情。

  我說:“我們初交。我對你的脾氣還不太了解。可是,我覺得,從禮貌上來講,總不能……”

  “嘶啦——”他劃著了火柴,點上煙,默默抽了起來。過了很久,說:“是啊,本來,我是想見他的。我也猜到他會來。可是……”

  “怎麼,你們……”話語中,我猜出他和征遠同志之間似乎有什麼微妙的關系。

  “看來,我只好告訴你了。因爲還得求你幫我擋擋駕。不過,你能爲我保守一段時間的秘密嗎?”他的話音裏帶著苦笑,“你是絕對想不到的,我是他的兒子。”

  “什麼……馬征遠同志不知道?他還不知道?!”

  “幹嘛這麼喊。你躺下好不好?他不知道。秦江是我的筆名。他只知道他的兒子馬明在四川,在長江航道上當shui手。他不知道我新近考上了大學,還寫了小說。秦江就是我。”

  “這是怎麼回事?”

  “其實很簡單。我是個不爭氣的兒子。”他抽了一口煙,看了我一眼,緩緩把煙噓出來,“你現在一定想象不出當年的我是個什麼樣子。七、八年前,我和我的朋友們整天泡在‘老莫’。你知道‘老莫’嗎?”

  “老莫?”噢,想起來了。莫斯科餐廳,現在叫北京展覽館餐廳。“老莫”,是高幹子女們通用的稱呼。

  “那時‘老莫’剛剛重新開張,用的是銀餐具。我們每吃一次都要偷回一把勺子或一把叉子——不是爲了賣錢。這是吃了一次‘老莫’的標志,和軍功章一樣值得炫耀……我們還常去‘康樂’——過去在王府井,現在搬了——那裏開菜單的一位姑娘特別漂亮。我們在那兒喝呀、鬧呀、昏天黑地。我曾經拿一張拾元的票子叫她給我再上一瓶汽shui。她找給我一桌的毛票和硬幣。我醉醺醺地把它們全掃到地下,叮叮當當四chu亂滾。這還在我的朋友間傳爲美談,據說是‘拔了份了’……酒足飯飽了,躲到一個人的家去,聊大天——那會兒還不敢跳舞,也沒錄像看,只能聊大天,打牌,也罵‘紅都女皇’……每天半夜三更才回自己的家。

  “……你不信?其實,對我來說,勢在必然。我從小在幹部子女集中的寄宿學校裏長大。我知道肩章領章上金杠金豆所代表的官階,也熟知紅旗、吉姆、奔馳、吉斯一直到伏爾加、巴別達。可我對人生道路上所應有的准備卻一點兒也沒有。生活的langchao來了。一會兒我是‘子承父業,理所當然’的‘好漢’、‘小將’,一會兒我是‘黑幫崽子’。我隨著爸爸的浮沈,得意,沮喪,酩酊大醉,咒天罵地,卻從來也沒有找到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我不知道自己該去幹點什麼。爸爸也越來越羅蘇了。可能是沒官當了,找不著人訓了?他罵我是‘寄生蟹’。早晨擰開我的房門:‘喂,老奧,起來吧!’——後來我才明白,他這是罵我,說我是奧勃洛摩夫!我反過來也諷刺他:‘老布!’——這是‘老布爾什維克’的簡稱。我說:‘老布,你起得早!讀你那磚頭厚的“馬經”去吧,管蛋用!’把他氣得直哆嗦……”

  秦江哈哈笑起來。我也忍不住笑了。

  “就這樣,氣得把你這個不肖之子轟走了了”

  “不,我自己走的。”秦江止住了笑。稍頃,他一邊沈思著,一邊緩緩地說:“你以爲我對這樣的生活很滿意嗎?每天晚上,躺在chuang上,覺得腦子裏是一片空白。碌碌無爲,耗盡青春的恐怖象毒蛇一樣纏著我。可是,我很快又睡著了。當太陽又曬屁gu的時候,我又騎上‘鳳頭’車,到那些紅男綠女們中間,又是狂飲、尋歡,用五顔六se的液ti充塞空虛的肺腑。天知道我怎麼一跺腳就離開了北京。也許是因爲我家的‘老布’沒完沒了的唠叨。也許是因爲這麼一件事:那次我忽然心血來chao,帶幾位朋友到勝利餐廳要了七十塊錢的一桌——我在一九六七年去cha隊時,mama已經讓人整死了,爸爸還在秦城蹲大獄,我只好到勝利餐廳的廚房,籌備第二天上火車的幹糧,我在這裏被人抓住,受了胯下之辱——這次是舊地重遊,抖抖威風。當我們喝得酒酣耳熱、杯盤狼藉的時候,我看見了那位老服務員,一個五十多歲的婦女。當年,在聽了我這個‘小偷’的申訴之後,是她站出來主張放我走,使我免受了棍棒之苦。我舉起酒杯迎過去,半醒半醉地喊她‘恩人’,招呼我的‘弟兄們’過來‘敬我的恩人一杯’。她推開了我,說根本不認識我們,又狠狠瞪了我一眼,頭也沒回就走了。她那厭惡的目光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的----我想起了當年cha隊的時候,我也曾站在老農民們中間,用這種眼光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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