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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民北京探訪錄

陳建功作品

  

開場白

  我早就想把近年來混迹于北京平民的采訪實錄整理出來,和更多愛北京愛北京人的朋友們共享這一份愉悅。作爲皇皇帝都的北京固然威名遠播,作爲平民的北京又何嘗不獨具魅力?記不得是哪位朋友告訴我的了:他到一位老北京家中小坐,主人爲他沏上茶,說:“給您焖上了。”簡單的一句客情兒,使這位朋友回味無窮。他說,不管到了天涯海角,只要想起這句話,大概都會“一聲河滿子,雙淚落君前”的。我相信這位朋友其言也實,其情也真,不過他若能在北京久住,他會發現,被北京人tuo口而出卻意蘊無窮的話語真是比比皆是。譬如北京人愛說“話又說回來”:“……這開出租車的掙得是多了點兒,可話又說回來,人家還cao心呢,勞神呢,沒白兒沒夜呢!唉,話又說回來了,開公共汽車的也不容易:爲個仨瓜倆棗兒的錢,得踩著點兒去上班兒,風雨無阻,也不能太委屈了人家!”——語言,是文化的積澱,是人情倫理,是思考方式。光是這一句“話又說回來”,你該看得出北京的老百姓們夠多麼厚道、仁義,多麼通情理,多麼習慣于替人設身chu地。

  只要你到平民北京中去,你會發現得更多,不僅僅是語言。

  比如那些蹲在菜站大棚前曬太陽的老太太們,那些提著鳥籠漫步筒子河的老頭子們,他們中間就有平民北京的曆史和人生。還有那些蹬著平板三輪,風一般馳過街巷的當代“祥子”們,那些在夜市的燈影裏揮舞著布料,高吼“瞧一瞧,看一看”的“倒兒爺”、“倒兒nainai”們,他們中間更有一個新的“平民北京”。而這新的平民北京,它如何從傳統中tuo胎,又如何被改革開放的大chao沖刷出新的se彩,則更是一個有趣的題目。

  不過,我們還是先從向曆史的尋覓中開始對平民北京的探討吧。

  有必要聲明的是,早在二三十年代,知識界已經開始了對平民北京的自覺探討,一代一代的考察者爲我們積累了不少珍貴的資料。筆者在采訪過程中,固然從被采訪者提供的資料中得益,也從已成文的資料中取益多多,恕不一一致謝。作爲一個對舊北京並無qin曆的采訪者,錯訛之chu,肯定是有的。如蒙教正,將感激不盡。

杠夫瘸三兒
--探訪錄之一

  他居然是個過去的杠夫。結識他的時候,他正一手晃著一個蒙上了籠罩的鳥籠子,悠哉遊哉地在天壇的古柏林子裏轉悠。七老八十的老爺子,禿瓢,圓臉,酒糟鼻,顴骨上星星點點地挂著老斑,津津樂道于我提出的疑問,爲我解釋爲什麼要一邊走,一邊晃籠子:“人老在屋裏悶著還得心髒病呢,何況本該上天的鳥兒……晃,晃,它在籠子裏就得用爪子,使抓勁兒……啧啧啧,怎麼樣?用現如今時興的說法——整個兒一座健身房!”這老爺子爽朗、風趣,采風者是不能不趁機“搭各搭各”的。這一“搭各”不要緊,你發現你面前站著的,是個過去的杠夫。你感到意外的原因,大概是因爲他那條老得讓右tui等它慢慢拖上來的左tui,可是你再細細地端詳,你發現了他肩膀上的疙瘩肉,你發現了他站在原地不動時的姿勢:提song腆肚收臀,腳撇成外八字。你立刻相信這老爺子所言不虛。

  “我知道您不信我瘸三兒這拉拉胯的德xing還能去給人擡棺材。那是!擡棺材的主兒甭說瘸了,哪個不是膀大腰圓的精壯漢子!再說,擡棺材的講究什麼?穩!皇上出殡就甭說了,咱沒趕上不是?可聽說那128個杠夫光演杠就練了多少次。到了民guo,大戶人家出殡前也得走兩趟試試啦。皇上那會兒,是在杠上鋪上木板,擺上桌椅,沏上茶shui,杠房掌櫃的和大內的官兒們坐上去,起杠以後就盯著這茶shui灑不灑了。民guo那會兒呢,沒那麼嚴重了,可也要在杠杆兒上放十幾個盆兒,盛滿了shui,杠頭兒響尺一響,起杠,杠夫們屁也不敢放一個啦。‘梆——梆梆’,這是慢走。‘梆梆梆’,這是急走。響尺橫打是換肩,再橫打,可就是練摘肩下杠了。您瞅吧,百十號人,一shui兒的綠seyi,黑布靴子,黑氈帽,帽子上頂根翎子——喪家加了剃頭錢,我們就得剃頭穿靴,titi面面地給人家掙臉不是?急走慢行,換肩換撥兒,那杠上擺的盆兒豈止不能掉,得點shui不溢才行!要是我現在這模樣,還想去當杠夫?滾一邊去吧!”

  “您當年一定也是個壯漢,才敢幹這一行的。”我說。

  “敢情!可話又說回來,不幹這一行,我幹什麼去?咱家又沒産業,兩手攥空拳的命,憑力氣吃飯呗!杠夫這差使,那時候叫‘閑子’,‘閑等兒’。等著活兒了,就有現錢去買棒子面糊口。等不著活兒,就接著‘閑等’。我18歲那年,街坊王升大哥就領我去杠房門口當閑等的‘小口子’去啦。啥叫‘小口子’?就是貧寒人家發送,請不起大杠,用八人以下的小杠,不用那麼驚動,杠房就跟等在門外的小頭目說,叫候在門外的小哥兒幾個給辦了。這小哥兒幾個就叫‘小口子’,頭目呢?頭目叫‘門墩子’。我幹了幾個月‘小口子’,就上城門口的清茶館等活兒去了。年輕,氣盛,老當‘小口子’,覺得窩囊,老看著人家擡三十二杠、六十杠的氣派。咱北京城的杠夫,都是天麻麻亮的時候上茶館等活兒。杠房掌櫃的只跟杠夫裏的大頭、二頭說事兒。老關系,有技術,一有活兒,掌櫃的就找大頭二頭,大頭二頭就到茶館找大家夥兒,安排每夥杠的准日子。軟片——就是棺罩啦,幡啦,傘啦,杠夫的yi服啦,硬器——就是杠子啦,繩子啦,那全歸杠房預備,不用你管,按點兒來就成啦!您記著,‘響尺’的亂梆子一敲,就得聚齊幾,該站哪兒,您就站哪兒,不准喧嘩說笑。‘響尺’再打一聲,您可就得規規矩矩給人家起杠了。起杠以後您就聽吧,只有響尺‘梆梆梆’,腳步刷刷響。您要是犯了規矩,杠頭兒掄起響尺就打過來了,打你個頭破血流你也沒脾氣——得罪了喪主兒,砸了大家夥的飯碗,你擔戴得起?”

  我告訴這位老爺子,聽他這麼一說,才算是開了眼了。過去只是聽說北京的杠夫全guo聞名,甚至天津上海的闊佬兒辦喪事,還有人進京“特請”。這回終于明白爲什麼要“特請”了,沒想到擡棺材還有這麼多規矩講究!

  “那可不!北京嘛,大戶人家多,人家舍得出錢,咱不能讓人家喪主兒挑了理兒去。光是從這屋裏出堂出院兒,就是一功。您想吧,遇見高臺階,上去時咱得前捧後肩;下去時,咱又得前肩後捧。到了過道兒門,杠子施展不開了,得有個人鑽到棺材底下背馱。還不能瞎嚷嚷,全聽響尺號令。那喪主兒不錯眼珠兒地盯著你哪。你敢把棺材歪了,碰了,翻了?那可就熱鬧啦。靈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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