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平民北京探訪錄上一小節]然無價值可言,若換個角度呢?譬如心理學、民俗學的角度?
“第二,”“孫骨頭”接著說,“我們說的那‘數來寶’,那是藝術!誰都瞧不起咱,說咱那東西不入流,不是藝術。它京戲那唱念作打是藝術;它‘耍狗熊’的,現在叫馬戲,是藝術;它‘耍猴兒力子’的,現在叫木偶戲,是藝術。憑什麼‘耍骨頭’說‘數來寶’就不算藝術?我們這一行,也得練!不練,那牛胯骨一敲,抓打呱,呱打呱,合轍押韻的詞兒,合情順勢的詞兒,能從嘴裏出來嗎?那不是藝術是什麼!唉,可惜啊,連窮哥們兒都看咱不上眼,說咱也不過是窮家門,臭要飯的而已……倒是有的文化人拿咱當回事,這也是我見著兄弟你,願意說說真心話的原因。”
我問他指的是哪位“文化人”,願聞其詳。
“名字我不知道。我聽說‘數來寶’的前輩有一位藝名‘窮不怕’的,這人我沒見過,早死了。聽說他學過戲,學過相聲,後來以說‘數來寶’爲生,他還擅長用白沙灑字。有位文化人寫詩誇他,那詩寫得好哇:‘信口诙諧一老翁,招財進寶寫尤工,頻敲竹板蹲身唱,誰道斯人不怕窮。日日街頭灑白沙,不須筆墨也塗鴉,文章掃地尋常事,求得錢來爲養家。’”
孫骨頭說“數來寶也算是門藝術”,我是同意的。不過,我也知道,孫骨頭是把“太平歌詞”的“窮不怕”說成是他的同行了,不知道這裏是不是也和把朱洪武說成是“耍骨頭”的先輩一樣。可我又何必說透它呢。
我問“孫骨頭”,是否能給我來一段“數來寶”,讓我開開眼。
他想了想,以掌拍,道將起來:“哎——打骨板,進街來,買賣店鋪兩邊開,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大發財。大發財,喜事來,金山銀垛放光彩。放光彩,我沾光,掌櫃的仨瓜倆棗賞過來。孫骨頭,今兒不濟,保不齊明兒個就發迹。朱買臣敢想
潑地,秦瓊賣馬也沒計,呂蒙四十運氣轉,朱洪武也曾把空拳攥。空拳攥,攥空拳,叫聲掌櫃的給倆兒錢,沒時沒候念您的好,日進鬥金少不了……”
聽他數到朱買臣、秦瓊、呂蒙、朱洪武的時候,我又想起了他說的“那兩塊牛骨頭可不是馬馬虎虎的家什”那句話,或許越卑賤越要尋找一種心理的平衡吧,心中不免一酸。
孫寶才其貌不揚——出奇大的冬瓜腦袋,無冬曆夏都不見毫發。這禿瓢還不象其他老者的禿瓢兒一樣,透出幹葫蘆般的油亮金黃,而是布滿了青一塊、紫一塊的瘡痕老斑。臉是平的,鼻子圓溜溜,臉上的肌肉雖然豐富,卻已經明顯地松馳了。右眼皮耷拉下來,遮住了那只本來就不大的眼睛,只有左眼在努力地睜著。上下嘴也相互錯位了,一看便可知這是中風的後遺症。
“就我,都這德了,還拉我練個什麼勁兒。”說著,拉起那耷拉的右眼皮:“您瞧,您瞧,眼睛到還看得見,可這眼皮子不管用啊!他們找我出去使活兒,我就是這麼揪著眼皮子告訴他們來著。可您猜怎麼著?人家說啦,誰指望著看您臉蛋兒來著?要找漂亮的臉蛋兒,滿街都有,我們就不找您啦!可您這手活兒,誰也沒有。這是絕活兒,您不出來使,誰能使?”
天橋的藝人們把他們所長稱之爲“活兒”。表演,叫“使活兒”、“練活兒”。就這麼著,孫寶才80歲上又往他那個碩大的冬瓜腦袋上套上了朝天翹的小辮兒,往他扁扁的臉上抹上了白粉,重新走上了舞臺,直到今天,到他91歲高齡的今天。我采訪他的時間是1991年1月9日,地點是在他的家——北京南城福長街三巷,一排嶄新的平房裏。同去的,還有宣武區文化館的李金龍。多虧老李不斷地用高且脆的大嗓門,向老頭兒重複我的詢問——老頭兒已經有點耳背,而我,似乎還不習慣于初進人家,便在人家屋裏扯開嗓門嚷嚷。
孫寶才的女兒——看來也已經是近70歲的人了——自始至終站在外間屋,關切地看著裏屋的父,偶爾進來爲我們添茶倒
。這情景使我頗覺有趣,我還從來沒有見過70歲的女兒在90歲的父
面前是什麼樣子,因此我忍不住時不時把目光投向她。
“我這閨女,我孫子,還有我重孫子都勸我,這麼大歲數了,還演個什麼勁兒!您老缺錢,我們給您。踏踏實實家呆著,遛鳥兒,養老,不就成了?我跟他們說,你們不懂!不是你們養不起我,也不是我圖錢。咱圖的,是個樂呵!您想啊,包袱一抖響了,大家夥兒一樂,我心裏也樂不是?興許這麼著倒能多活幾年哪!”
所謂“包袱”,是相聲行的術語,“笑料兒”之謂也。顧名思義,相聲的笑料兒仿佛是包在包袱皮兒裏的一樣,點破笑料的那一下子,被稱之爲“抖包袱”。“包袱”一抖,卻鴉雀無聲,那可夠讓人垂頭喪氣的了。那“包袱”就叫“抖臭”了。倘若“包袱”一抖,舉座笑倒,那就叫“抖響”了。喜劇藝術家的得意之,便在于此。
我看過孫寶才的雙簧表演:著青長袍,臉敷白粉,禿瓢上一根沖天翹的小辮兒。他演“前臉”,即充當前面的表演者。他的徒弟則在他的身後蹲下,以扇掩面,時而唱流行曲,時而唱“蓮花落”,時而京白數語,時而韻白一段。孫寶才在這演唱道白聲中,嘴
翕動,眼波流轉,一會兒學
憨少女,一會兒學娉娉少婦,一會兒又是龍鍾老妪,一颦一笑,惟妙惟肖,和椅子背後那位真正的演唱者配合得天
無縫,這已足讓觀衆開心解頤的了,後面那位還時不時要和前面這位逗逗樂子,故意出他的洋相。比如說是要放炮仗,一響二響過後,第三響卻遲遲不響,待“前臉兒”俯身著時,突然“砰”地一聲,“前臉兒”只好捂眼作哀叫狀:“
呀,崩著眼睛啦!”又比如後面這位唱曲兒的唱之不已,打鼓敲鑼的後面是扭秧歌,扭秧歌的後面是“迪斯科”,“前臉”也只好聽其擺布,舞之不斷,直到癱倒。這些都是“極響極脆”的“包袱”,雙簧表演就是這樣在觀衆不斷的笑聲中推向gāo cháo的。
天橋是舊北京的平民遊藝場,是販夫走卒者流“找樂子”的地方,也是江湖藝人們“平地摳餅”的地方。
“平地摳餅”是“撂地賣藝”的形象說法:以白灰爲界,在地上畫出方圓一兩丈的場子,有人稱之爲“畫鍋”,有人稱之爲“摳餅”,總之是靠這方寸之地找出生計的意思。類似的平民遊藝場還有幾,比如隆福寺、護
寺、白塔寺的廟會,都留下過孫寶才們的身影,當然其中還是以天橋的雜技曲藝表演最爲繁盛,最爲經常就是了。
孫寶才在天橋演出的時候,已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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