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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合院的悲戚與文學的可能性

陳建功作品

  這裏所說的“四合院”,當然是一個比喻。它指的,是在現代文明的沖擊下,無可奈何地走向瓦解和衰亡的傳統的生活方式。在北京,最能表現這一悲劇進程的畫面,是在林立的高層建築的縫隙中苟延殘喘的四合院。今天爲我主持講演會的鈴木貞美先生于一九八四年秋訪問中guo的時候,就曾經和北京的作家鄭萬隆先生一道,站在一座高樓的樓頂,俯瞰過這一畫面,進行了一番十分有趣的對談。那次談話我沒有在場,我是從鈴木先生的文章裏了解他們談話內容的。鈴木先生表示了對被擠壓、被蠶食而日漸萎縮的四合院格外的關注。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這關注絕不是僅指“四合院”這種建築形式自身,而是文化意味上的“四合院”,或者說,是“四合院”所代表的文化,所代表的傳統的生活方式。關注這種文化在現代文明中的chu境,它如何被挑戰,被碰撞,被誘惑,被瓦解,它如何惶恐、悲戚、憤怒,或許還有抵抗。

  諸位都知道,四合院,特別是北京的四合院,是中guo北方民居的代表。其實,在中guo的南方,民居也多是一個個封閉的院落,只不過四周的房間連成一片,不像北方的四合院那麼大就是了。這在南方,被叫做“一顆印”住宅。而北方,則以四合院爲典型。

  據建築史家考證,從敦煌壁畫和其他中guo古代繪畫資料可知,隋、唐、五代的貴族宅第和鄉村住宅,都已經采用了四合院的形式。到了明、清兩代,北京已經成了一片四合院的世界。

  其實,四合院也不盡然只是一種民居形式。早有研究者指出,整個北京城,可以說是一個巨大的四合院。垂花門以外,是北京的前門地區,正房,是紫禁城。而紫禁城裏,也是一個由許多小四合院組成的大四合院。難怪有研究者指出,在北京,幾乎每一座建築都是一座牆。

  這樣,四合院生活方式的特點就顯而易見了。

  第一是它的封閉xing。四合院的四周,由各座房屋的後牆環繞封閉,一般對外不開窗。院門裏,還每每以一座迎門的影壁遮擋、稍大的院子,過了影壁,還有一道垂花門擋駕。足見其封閉之深。第二是它的qinxing,這是對內而言。四合院把一小塊大自然圍在了自家的院落裏。裏面有樹,有草,有金魚,有朗朗的天空,一家人生活在其中,隱忍謙恭,尊卑有序,其樂融融。可以說,這是一個封閉的社會的縮影。

  與這種民居形式相對應的,是四合院裏繁衍生息、代代相承的居民們那傳統的生活方式——他們的家庭關系,他們的價值取向,他們的思維方式……應該說,理解這生活方式最好的教科書,是中guo作家老舍先生的作品。《四世同堂》這部長篇小說的篇名,就概括了四合院的居民們的理想。而書中的那位祁老人,他和他的兒孫們之間那種尊卑有序卻又充滿了人情味兒的關系,就是一直存在于幹百戶北京人家的家庭關系。祁老人聽說日本軍隊占領了北京,吩咐兒子們多買點糧食,多備下鹹菜,早關院門,靜候時局,這就是封閉的四合院裏典型的思考樣式。老舍的衆多作品中,還有唯唯諾諾,不招災,不惹禍,甘當奴才的舊警察;隨和客情兒,審時度勢的順民王利發;逆來順受,聽天由命的程瘋子……都堪稱是四合院xing格的代表。

  其實,熟悉老舍作品的人不難看出,在祁老人、王利發時代,四合院及其生活方式就已經開始崩解了。老舍筆下的主人公們,他們的xing格曆史就是這崩解進程的形象注腳。人類文明的進程發展到當代,摩天大樓、立ti交叉橋、嘶嚎的汽車、黑煙噴吐的摩托……更以洪shui猛獸之勢包圍在最後一片四合院的四周。這樣一幅畫面已經出現在北京的街頭:每天,晨曦的微光中,一輛輛馱著鳥籠的自行車或三輪車不時從馬路上馳過。這是養鳥迷們到離家很遠的公園、河畔,尋找可以挂鳥籠的地方。他們所居住的四合院,或被高層建築所代替,或被車馬喧囂所包圍。據北京的養鳥迷們說,百靈鳥在學唱的時候,是最怕嘈雜的聲音的,這有點像小孩子,學話時很怕學到粗話,那就“髒了口”。爲了他們那心愛的百靈鳥不至于“髒口”,他們在尋找一chu清幽的所在。可是,這是否容易找到?

  然而,和這畫面一道在人們的渾然不覺中降臨四合院的,是比這畫面更深刻,更內在的危機。那就是人們的心理空間所受到的驅趕和擠壓。傳統價值觀的鳥籠,似乎也很難尋找到一chu可依的枝頭:甯靜閑適的家庭氣氛,被電視廣告和卡拉ok所騒擾;長輩們的尊嚴和權威,被晚輩們開闊的視野,活躍的思路所漠視;忠厚忍讓的中庸之道在貪婪jian詐的弱肉強食面前顯得如此迂腐和自卑;傳統的道德觀念在享樂主義的誘惑下幾近崩潰……生活中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物,他們內心的沖突、感情的波瀾,或許要比我的概括更爲生動。我認識一個青年人,一個典型的四合院文化熏陶下成長起來的工人。不久前,他還在guo營工廠裏安分守己地幹著他那一份工作,掙那每月二百元的工資。他知足知命,別無所求。可是,當同一個胡同裏一起長大的夥伴們帶他坐了一晚上酒吧,喝了幾杯洋酒以後,他不能不對自己的活法兒産生懷疑。夥伴們有的是個ti攤商,掙了大錢,有的辦皮包公司,發了橫財。“我過的是人過的日子嗎?”他對我說。有一天晚上,他爲一個個ti攤商當了三個小時的“托兒”。所謂“托兒”,就是冒充顧客,吸引欺騙其他顧客上鈎的角se。那三個小時,他掙到了在guo營工廠幹半個月才得到的錢。以後他繼續充當這樣的角se,而且還開發了新的生財之道:爲偷偷嫖娼的男人提供jian宿,他則坐在門外按鍾點收取“服務費”。這位在金錢物慾的chaoshui中沈淪的青年,最終因犯有容留婦女賣婬罪而被判刑。這樣極端的例子在當代中guo青年中當然實屬罕見,不過,這種內心的喧囂與騒動,最後走向和傳統價值觀、道德觀的告別,可以說是許許多多中guo當代青年共同的心理特征。老年人在這場新與舊的碰撞中,當然更多的是失落和孤獨。他們所據守的人生信條,這世代傳承的東西在受到挑戰。我在那些蹲在馬路邊曬太陽、聚集在街心公園唱戲的老人們中間結識了不少朋友。過去,他們是四合院裏融融的qin族氣氛中的中心人物,而現在,晚飯後兒女們所關注的,已經是電視節目的主持人了。過去兒女們的工資一分不剩地全交給他們執掌,現在則開始留“私房錢”,有的甚至鬧“獨立”。他們只好到街心公園裏,到老年的夥伴中間去尋找“自我”了。老人們的悲哀還不僅僅因爲家庭關系的渙散,而且也因爲和自然的告別。過去的四合院裏有花草蟲魚,有棗樹、槐樹、石榴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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