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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芙蓉年譜

第4小節
陳世旭作品

  [續李芙蓉年譜上一小節]地毯。踩上去軟綿綿的其實更不放心,又讓人肉痛——那樣好的東西——李芙蓉聽說那是羊毛織的。窗子大得嚇人,整整一面牆都是空的(爲什麼不用磚砌起呢?鄉下的窗子都是很小的,盡量不露白),爲了擋住這空洞,就用那麼厚厚的絨布從屋頂挂到地上,又重,掀起它還真要用些氣力。絨布的那一面竟有閃閃發亮的金絲。李芙蓉想不通,這是何苦呢?還有那一面牆的窗玻璃。莫非城裏的玻璃比磚更賤麼?chuang更是存心不讓入睡安穩,翻過來翻過去都是凼,人睡下去好像是shui牛掉進爛泥塘。最使人膽戰心驚的是衛生間。馬桶比縣委食堂的飯碗還要細瓷白亮,怎麼忍心用屎尿去糟蹋!當然也有李芙蓉覺得可以批評的地方:澡盆的形狀不好,跟殺豬盆沒有二樣。洗澡shui更要命,兩只開關,一只出的shui冰得全身打抖,一只出的shui燙塌了她song口一層皮。不過她是精明人,曉得這不會是賓館的問題,是她自己沒有找到方便的竅門,也就隱忍了,不聲張。往後的幾天,不用澡盆就是。心裏就想,難怪文革開始的時候造反派要封了這賓館。落進了這樣的安樂窩,不修也要修了。而今啓了封,給他們用,是因爲打倒了修正主義,讓他們工農兵來占領。這樣想著也就有了一種使命感和自豪感。記者采訪,李芙蓉翻來覆去就說我們李八碗,窮得卵子打得板凳響,外頭人都唱“有女莫嫁李八碗,嫁了也要打回轉”,我們做夢也想不到有一日會住這樣的屋,吃這樣的飯,坐這樣的馬桶。真正是先前一棵草,如今成了寶。記者問她對省dang代會的認識,她只是一味哽咽:政府看得起,我心裏辣痛……之類。記者不便追問,也就原文照發。幾家報紙和廣播出來,省委書記(也就是省革委主任)看了,對她說:“你不要光是感動,你不是普通百姓了,要把樸素的階級感情上升到路線鬥爭的高度。”省委書記神情嚴峻地說,“兩個階級、兩條道路、兩條路線的鬥爭遠沒有結束,甚至更尖銳、更激烈了。連毛主席當guo家主席都有人反對。”

  “會有這樣的事?”李芙蓉難以相信。

  “真要有,你怎麼辦?”

  “我跟他拼命。”

  “那不是辦法。”

  “那我聽你的。你說怎麼辦,我就怎麼辦。”李芙蓉這回確是認真的。這樣的事她完全不能想象。

  就有了後來那封影響極大的李芙蓉致dang中央的信。她代表廣大貧下中農和農村基層幹部和dang員,要求設guo家主席。誰反對毛主席,反對林副主席就砸爛誰的狗頭!

  過了一年半載,這封信的內容被附在一個內部文件裏公布出來,作爲有組織有計劃有步驟的反dangyin謀的一部分,成了供批判用的罪行材料之一。過去的那一年裏,鬥轉星移,天翻地覆,李芙蓉緊跟省委書記曾經要誓死捍衛的正確路線的代表成了反動路線的頭子。這之前省委召開的會議上,已經出現了公開的對立。一向說一不二的省委書記居然受到了痛斥。帶頭的是“專員”,他指著省委書記的鼻子罵娘,不時把會議臺子拍得“嘭嘭”響。

  李芙蓉嚇得不知所措,她頭回看到省委書記像現在這樣神se萎瑣。

  面對聲se俱厲咄咄逼人的“專員”,省委書記聲音喑啞地說:“不必這麼激動麼,我們是同志式的討論麼——”

  “不對,我們之間是階級鬥爭!”“專員”斬釘截鐵地回答。這個時候,他在省委還並沒有任何職務,是以列席者的身分來參加會議的。即便這樣,現任的省委書記仍只有垂下那顆從來都是昂著的頭。

  李芙蓉頭一次想:第一把手原來也並不總是牢靠的。在這之前,她一心一意地認爲,凡事只要跟定了主要領導總不會有差錯的。先前,讓她當“模範”也好,當這個“長”那個“長”也好,當什麼什麼“委員”、“代表”也好,都只是一種光榮,一種讓她在許多人面前有臉面的事。只要她實實在在地做事情,那光榮就會越來越多,臉面也就越來越光鮮。她當然也不只是爲了這些才實實在在地做事,是人總要曉得好歹的,總要曉得感恩的。“感恩”自然不是感激個人,是感激dang,感激政府。所以她才在“專員”同省革委主任意見不一致的時候跟定了省革委主任。因爲省革委主任比“專員”更有代表xing。如今事情好像有些複雜了,光是實實在在地做事是不行的,光是曉得感恩是不行的。聽哪個?跟哪個?並沒有定規。聽錯了,跟錯了,就有麻煩,甚至有危險。

  李芙蓉頭一次碰到了天大的難事。難就難在大家都說她錯,她也認錯,卻不曉得錯在哪裏。那個文件下來之後,有傳說要免去她的省委委員和縣委書記職務。她是因爲省委書記和那篇說她是“新的最可愛的人”的報道才格外大紅大紫起來的。省委書記和那個寫報道的記者的父qin都是反革命“賊船”上的幹將人物。李芙蓉是不是上了“賊船”也不能說不是個問題。

  李芙蓉在縣裏忄妻忄妻惶惶地等了些日子,那傳說卻並沒有成爲事實。

1972年--1976年

  上了賊船的省委書記下臺之後,新任省委書記是“專員”。“專員”把李芙蓉召到省裏,認真跟她談了一次話。李芙蓉本來就瘦,經了這回波折,瘦得更是tuo了個人形。“專員”不出聲地看了她很久,長歎了口氣。“專員”說:“省委對你是信任的,你還是要振作。你的根底,你的品質我都清楚,你犯錯誤,不是你的責任。你現在的問題是還不具備參與高層政治的素質。我的意見,你自己寫個辭職書,不當這個省委委員了,安心做基層工作。回去,縣委書記還繼續當,但要加強理論學習,減少盲目xing。今後再遇到大是大非,就不會沒有分辨能力,不會看誰官大就跟誰跑。”

  李芙蓉一邊很厲害地嗚咽著,一邊重重地點頭。回去冷靜一想,她答應得也太輕松了。“加強理論學習?”從哪裏加強起?莫名其妙地犯了錯誤(真是“莫名其妙”啊,鎮上人說,“李芙蓉是睡到半夜叫鬼戳了一卵”)的這些日子,辦案的人讓她寫旁證材料,因爲事涉機密,規定了必須她自己寫,不能讓代筆,真是比差一點要了她的命的難産還難。一張紙就只幾行字,沒有幾個寫對了頭。“ji”、“鴨”這樣平時看也看熟了的字,也是畫了個四不像的圖代替的。先前,她的講用稿總結報告,都是人家寫的,她從來不看,讓別人念,她聽個大概意思,到時候,依舊是王瞎子算命,照直說。

  再說,就是真是“加強理論學習”了,就能保證分辨得出大是大非麼?那麼多學了理論的人怎麼就事先沒有看出副統帥有謀害領袖的心呢?一個基層幹部,學了理論就可以不聽省委書記的話,不照“早、小、密、矮”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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