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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妹

廢名作品

  阿mei的死,到現在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今天忽然又浮上心頭,排遣不開。

  冬天的早晨,天還沒有亮,我同三弟就醒了瞌睡,三弟用指頭在我的腳胫上畫字,我從這頭默著畫數猜。阿mei也在隔一道壁的被籠裏畫眉般的叫唱:“幾個哥哥呢?三個。幾個jiejie呢?jiejie在人家。自己呢?自己只有一個。”母qin摟著阿mei舐,我們從這邊也聽得清楚。阿mei又同母qin合唱:“爹爹,nai痛頭生子;爺和娘痛斷腸兒。”我起chuang總早些,yi還沒有扣好,一聲不響的蹲在母qinchuang頭,輕輕的敲著chuang柱;母qin道,“貓呀!”阿mei緊縮在母qin的懷裏,眼光的的的望著被——這時我已伸起頭來,瞧見了我,又笑閉眼睛向母qin一貼,怕我撕癢。

  阿mei的降生,是民guo元年六月三十日;名字就叫做蓮。那時我的外祖母還健在;母qin已經是四十五歲的婆婆了,一向又多病,掙紮著承擔一份家務——父qin同兩叔叔沒有分家,直到阿mei五歲的時候。聽說是女孩,外祖母急急忙忙跑上街來,坐在母qinchuang沿,說著已經托付收ji蛋的石nainai在離城不遠的地方探聽了一個木匠家要抱養孩子做媳婦的話。母qin也滿口稱是,不過聲音沒有外祖母那樣宏大——怎宏大得起來呢?我慌了,兩只眼睛亮晶晶的望著外祖母;外祖母也就看出了我的心事:“那邊的爹爹說也是教蒙書的哩!”我的meimei要做木匠的媳婦,自然是使我傷心的重要原因,然而穿yi吃飯不同我在一塊,就是皇帝家宰相家,我也以爲比我受苦,何況教蒙書——至多不過同我的先生一樣,而且說是爹爹,則爸爸可想而知了。外祖母把我當了一個大人,我的抗議將要影響于她的計劃似的,極力同我潔難,最後很氣忿的說一句,“那麼,阿母是勞不得的,尿片請你洗!”我也連忙答應,“洗!洗!”

  這天晚上我上chuang睡覺,有好大一會沒有閉眼。這木匠我好像很熟,曾經到過他的村莊;在一塊很大的野原——原上有墳,墳頭有嵌著二龍搶珠的石碑——放著許多許多的牛,牧童就是阿mei,起初阿mei是背著我來的方向坐在石碑下摳土,一面還用很細很細的聲音唱歌,聽見我的yi服的嚓嚓聲,掉轉頭來看,一看是我,趕忙跑來伏在我的兜裏,放聲大哭,告訴我,褂子是jiejie在家不要的紗綠布做,木頭上刨下的皮,她用來卷喇叭,姑姑打她,說她不拿到竈裏當柴燒。我說:“我引你回去,不要哭!”然而我自己……

  “焱兒,焱兒!mama在這裏!”

  我的枕頭都shi了。

  其實我只要推論一下,外祖母的計劃是萬萬不行的:爸爸在學務局辦事,怎能同木匠做qin家呢?有飯吃的把女兒給人家抱養,沒有飯吃的將怎樣呢?外祖母沒有瞧見母qin懷裏的阿mei罷了,第三天抱出來拜送子娘娘,那由得外祖母不愛呢?

  然而我同阿mei都因此吃了不少的虧。我有什麼向母qin吵,母qin發惱,“還說你洗尿片!”我也就不作聲了。阿mei有什麼向母qin吵,母qin發惱,“當初該信家婆的話,送把本匠!”阿mei也就懼怕了。

  我的祖父不大疼愛我的母qin,母qin生下來的孩子,也都不及嬸娘的見愛。比阿mei大兩歲的,有三嬸娘的阿八,小一歲的有阿九。每天清早起來,祖父給阿八,阿九買油條,正午買包子:一回一人雖只一個,三百六十日卻不少一回。阿mei呢,仿佛沒有這麼一個孩子——說因爲女兒吧。二嬸娘的阿菊,比無論哪一個孩子也看得貴,現在是十五歲的姑娘了,買包子總要照定額加倍。阿mei有時起得早,無意走出大門,賣油條的老吳正在遞給阿八同阿九,告訴祖父道(祖父的眼睛模糊得看不清人),“阿蓮也站在這裏哩。”阿mei連忙含笑答應,“我不歡喜帶油氣的雜糧。”隨又低頭走進門了。

  祖父歡喜抱孩子遊街,右手抱了一個,左手還要牽。吃過早飯,阿mei同阿八,阿九在院子裏玩,把沙子瓦片聚攏一堆做飯;做得懶做的時候,祖父自然而然的好像是規定的功課走了出來,懷抱裏不消說是阿九,牽著的便是阿八。阿mei拍拍垃圾,歌唱一般的說得十分好聽:“爹爹呵,把阿九抱到城外,城外有野貓。”祖父倘若給一個回答:“是啊,阿九怪吵人的!”阿mei真不知怎樣高興哩。阿mei這時只不過四歲。

  馴良的阿mei,哪有同阿八、阿九開釁的事呢?然而同阿八吵架,祖父說,“阿八是忠厚的,一定是阿蓮不是!”同阿九吵架,祖父又說,“阿九是弟弟,便是抓了一下,阿蓮也該讓!”阿mei只得含一包眼淚走到母qin那裏去,見了母qin便嗚嗚咽咽哭起來了。母qin問清了原因,“這算什麼了不得的事呢?值得哭!”阿mei的眼淚是再多沒有的,哭起來了不容易叫她不哭,自己也知道不哭的好,然而還是一滴一滴往下掉;母qin眉毛眼睛皺成一團,手指著堂屋,意思是說,“爹爹聽見了,又埋怨阿母jiao養!”

  我第一次從省城回鄉過年,阿mei也第一次離開母qin到外祖母家去了。到家第二天,我要去引回阿mei;母qin說:“也好,給家婆看看,在外方還長得好些。”阿mei見了我,不知怎的又是哭!瓜子模樣的眼睛,皲裂的兩頰紅得像點了胭脂一般,至今猶映在我腦裏。外祖母連忙拉在懷,用手替她揩眼淚,“乖乖兒,哪有這樣呆呢?阿哥回了,多麼歡喜的事!”接著又告訴我,“這個孩子也不合伴,那個孩子也不合伴,終日只跟著我,我到菜園,也到菜園。”當天下午,我同阿mei回家,外祖母也一路上壩,拿著包好了的染紅的ji蛋,說是各房舅母送把阿蓮的,快要下壩了,才遞交我:“阿蓮啊,拜年再同阿哥來。”撫著阿mei不肯放。阿mei前走,我跟著慢慢的踏;轉過樹叢就是大路了,掉頭一望,外祖母還站在那裏,見了我們望,又把手向前一招。由外祖母家上街,三裏路還不足,我閉眼也摸索得到。我同哥哥jiejie,從小都是趕也趕不回,阿mei只住過這一趟。後來母殺哭外祖母,總連帶著哭阿mei:“一個真心的nainai,兒呵,你知道去qin近吧。”

  阿mei從周歲便患耳漏,隨後也信了鄉間醫生的許多方葯,都不曾見效。父qin每天令三弟寫一張大亨,到了晚上,阿mei就把這天的字紙要了來,交給母qin替她絞耳膿。阿哥們說:“滾開吧!怪臭的!”她偏偏挨攏來;倘若是外人,你便再請她,她也不去。

  在阿mei自己看來,七年的人世,感到大大的苦惱,就在這耳朵。至于“死”——奇怪,阿mei很小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這件事——仿佛,確實如此,很欣然的去接近,倘若他來。母qin有時同她談笑:

  “阿蓮,算命先生說你打不過三,六,九。”

  “打不過無非是死。”

  “死了你不怕嗎?”

  “怕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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