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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衣母

廢名作品

  自從李ma的離奇消息傳出之後,這條街上,每到散在門口空但的ji都回進廚房的一角漆黑的窠裏,年老的婆子們,按著平素的交情,自然的聚成許多小堆;詫異,歎惜而又有點愉快的擺著頭:“從那裏說起!”孩子們也一夥夥團在牆角做他們的遊戲;厭倦了或是同伴失和了,跑去抓住mamayi裙,無意的得到mama眼睛的橫視;倘若還不知退避,頭上便是一鑿。遠遠聽得嚷起“爸爸”來了,mama的聚會不知不覺也就拆散,各瞄著大早出門,現在又拖著鞋子慢步走近家來的老板;罵聲孩子不該這樣糾累了爸爸,隨即從屋子裏端出一木盆shui,給爸爸洗腳。

  倘若出臼任何人之口,誰也會罵:“仔細!閻王鈎she頭!”但是,王ma,從來不輕于講話,同李ma又足那樣qin密。倘若落在任何人身上,談笑幾句也就罷了,反正是少有守到終頭的;但是,李ma受盡了全城的尊敬,年紀又是這麼高。

  李ma今年五十歲。除掉祖父們常說李ma曾經住過高大的瓦屋,大家所知道的,是李ma的茅草房。這茅草房建築在沙灘的一個土坡上,背後是城牆,左是沙灘,右是通到城門的一條大路,前面流著包圍縣城的小河,河的兩岸連著一座石橋。

  李ma的李爺,也只有祖父們知道,是一個酒鬼;當李ma還年輕,家運剛轉到菱滯的時候,確乎到什麼地方做鬼去了,留給李ma的:兩個哥兒,一個駝背姑娘,另外便是這間茅草房。

  李ma利用這天然形勢,包洗城裏幾家太太的yi服。孩子都還小,自己生來又是小jie般的斯文,吃不上三碗就飽了:太太們也不像打發別的粗糙的婆子,逢著送來yi服的時候,總是很客氣的留著,非待用過飯,不讓回去:所以李ma並沒實在感到窮的苦chu。朝前望,又滿布著歡喜:將來兒子成立……

  李ma的異乎同行當的婆子,從她的紙紮的玩具似的一對腳,也可以看得出來——她的不適宜于這行當的地方,也就在這一點了。太陽落山以前,倘若站在城門旁邊,可以看見一個輕巧的中年婦人,提著空籃,一步一伸腰,從街走近城;出了城門,籃子tuo下手腕,倚著茅壁呻吟一聲,當作換氣;隨即從茅壁裏走出七八歲的姑娘,鴨子似的擺近籃子,揀起來:“mama!”

  李ma雖沒有當著人前詛咒她的命運,她的命運不是她做孩子時所猜想的,也絕不存個念頭駝背姑娘將來也會如此的,那是很可以明白看得出的了。每天大早起來,首先替駝背姑娘,同自己的母qin以前替自己一樣,做那不可間斷的工作。駝背姑娘沒有李ma少女時愛好,不知道忍住疼痛,動不動喊哭起來,這是李ma惱怒的時候了,用力把剪刀朝地一摔:“不知事的丫頭!”駝背姑娘被別的孩子的母qin所誇獎而且視爲模範的,也就在漸漸顯出能夠趕得上李ma的成績,不過她是最馴良的孩子,不知道炫長——這長chu實在也不是她自己所稀罕的了。

  男孩子不上十歲,一個個送到城裏去做藝徒。照例,藝徒在未滿三年以前不准回家,李ma的哥兒卻有點不受支配,師傅令他下河挑shui,別人來往兩三趟的工夫,他一趟還不夠。人都責備李ma教訓不嚴,但是,做母qin的拿得出幾大的威風呢?李ma只有哭了。這時也發點牢騒:“酒鬼害我!”駝背姑娘也最伶俐,不奈何哥哥,用心服侍mama:李ma趁著太陽還不大厲害,下河洗yi,她便像幹愉竊的勾當一般,很匆忙的把早飯弄好——只有她自己以爲好罷了;李ma回來,她張惶的帶笑,站在門口。

  “弄誰飯?——你!”

  “糟蹋糧食!”丫頭!

  李ma的氣憤,統行吐在駝背姑娘頭上了。駝背姑娘再也不能夠笑,嗚嗚咽咽的哭著。她不是怪mama,也不是惱哥哥,酒鬼父qin腦裏連影子也沒有,更說不上怨,她只是嗚嗚咽咽的哭著。李ma放下yi籃,坐在門檻上,又把她拉在懷裏,理一理她的因爲匆忙而散到額上的頭發。

  從茅草房東走不遠,平鋪于城牆與河之間,有一塊很大的荒地,高高低低,滿是些墳坡。李ma的城外的唯一的鄰居,沒有李ma容易度日,老板在人家當長工,孩子不知道養到什麼時候才止,那受了李ma不少的幫助的王ma,便在荒地的西頭。夜晚,王ma門口很是熱鬧,大孩子固然也做藝徒去了,滾在地下的兩三歲的寶貝以及他們的爸爸,不比李ma同駝背姑娘只是冷冷的坐著,駝背姑娘有一種特別本領——低聲唱歌,尤其是學婦人們的啼哭;倘若有一個生人從城門經過,不知道她身ti上的缺點,一定感著溫柔的可愛——同她認識久了,她也著實可愛。她突然停住歌唱的時候,每每發出這樣的驚問:“鬼火?”李ma也偏頭望著她手指的方向,隨即是一聲喝:“王ma家的燈光!”

  春夏間河shui漲發,王ma的老板從城裏散工回來,瞧一瞧李ma茅草房有沒有罅隙地方;李ma虔心情托他的報告,說是不妨,也就同平常一樣睡覺,不過時間稍微延遲一點罷了。流shui激著橋柱,打破死一般的靜寂,在這靜寂的喧囂當中,偶然聽見尖銳而微弱的聲音,便是駝背姑娘從夢裏驚醒喊叫mama;李ma也不像正在酣睡,很迅速的作了清晰的回答;接著是用以抵抗恐怖的斷續的談話:

  “明天叫哥哥回來。”

  “那也是一樣。而且他現在……”

  “跑也比我們快哩!”

  “好吧,明天再看。”

  王ma的小寶貝,白天裏總在李ma門口匍匐著;大人們的初意也許是借此偷一點閑散,而且李ma只有母女兩人,吃飯時順便喂一喂,不是幾大的麻煩事;孩子卻漸漸養成習慣了,除掉夜晚睡覺,幾乎不知道有家。城裏太太們的孩子,起初偶然跟著自己的mama出城遊玩一兩趟,後來也舍不得這新辟的自由世界了。駝背姑娘的愛孩子,至少也不比孩子的母qin差:李ma的荷包,從沒有空過,也就是專門爲著這班小大使,加以善于鑒別糖果的可吃與不可吃,母qin們更是放心。土坡上面——有時跑到沙灘,赤腳的,頭上梳著牛角辮的,身上穿著彩yi的許許多多的小孩,圍著口裏不住歌唱,手裏編出種種玩具,兩條tui好像支不住身ti而坐在石頭上的小姑娘。將近黃昏,太太們從家裏帶來米同菜食,說是孩子們成天吵鬧,權且也表示一點謝意;李ma此時顧不得承受,只是撫摸著孩子:“不要哭,明天再來。”臨了,駝背姑娘牽引王ma的孩子回去,順便也把剛才太太們的禮物轉送給王ma

  李ma平安的度過四十歲了。李ma的茅草房,再也不專是孩子們的樂地了。

  太太們的姑娘,吃過晚飯,偶然也下河洗yi,首先央求李ma在河的上流陽光射不到的地方尋覓最是清流的一角——洗yi在她們是一種遊戲,好像久在樊籠,突然飛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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