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子存被人從那間幽暗的馬棚裏牽出來的時候,已經是陽光明媚的中午了。空氣溫暖而,涼爽的風吹拂著他身
的每一個角落,那種淡淡的糞味卻在四周萦繞不去。
馮子存一度忘記了時間。自從被關進馬棚的那天起,他一直在內心猜測著自己不可預知的命運。他不知道這些溫文爾雅的鄉民會用一種什麼方式來置自己。同樣,他對于眼下寂靜的陽光中所隱藏著的危險也缺乏足夠的准備。
他跨出馬棚的門檻,遠樹籬間啁啾的小鳥立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已經有根長時間沒有看到過小鳥了。在一個又一個晦冥的夜晚,他只能在回憶中重溫它們的叫聲,重溫天空中飄過的灰褐
的雲和閃閃爍爍的星鬥。
他生來就喜歡的事物。喜愛靜谧無聲的河
,花草憂郁的香氣,滴漏悠遠的聲音以及沙盤計時器上緩緩移動的日咎。現在,紛亂而熾烈的陽光又一次讓他感到恥辱。他像一頭牲口一樣被人牽著,步履蹒跚地穿過一排排沙棘樹叢朝村口走去。
河邊的合歡樹下聚集著一幫棉農。房舍翹起的飛檐睜嵘怪誕,仿佛一群淩空慾飛的蝙蝠在那裏棲息。遠遠地看過去,那些站立在陽光下的棉農和沙地上被拉長的影像往常一樣使他感到熟悉和
切。他曾經隔著竹籬的縫隙久久地打量過他們,他們或者忙于種植,或者從事收獲,像河
一樣自在,像樹木一樣沈靜、呆板……
馮子存站在屋檐的影之中,河
的涼氣撲面襲來。河道對岸的田疇陽光如熾,顯得遙遠而虛假。
“給我口喝吧。”馮子存對身邊的一個年輕人說道。
這個年輕人背對著他,正試圖將一只酒壇上的泥封揭下來。他轉過身來看了馮子存一眼,用一種譏諷的語調不緊不慢地對他說:
“現在你喝不喝,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
什麼意思?一種不祥的預感使他立刻就感到透不過氣來,他仔細地揣摩著這個年輕人的話,它的弦外之音聽來有些蹊跷:難道他是在嚇唬我不成?他們總不至于將我弄死吧?
河道上飄浮著一绺绺槐花,它濃重的芳香甜絲絲的;一群蝴蝶撲閃著花翅,在花香的深盤桓不去。
馮子存再一次想起了莊周有關蝴蝶的那個著名的寓言。他似乎感覺到,此刻亥己正于這個寓言的核心。
會不會是一場夢?錯亂的時間常常攪亂了現實和夢境的界限。他曾經一連幾次夢見自己在一個馬棚裏醒來,臉上蓋滿了馬糞。通常,噩夢醒來的時刻總是讓他感到愉快,隨著自己的神智越漸清晰,並得到現實有力的支持,危險在黑暗中悄悄遁走,一切又歸複甯靜,他可以從容地喝上一口茶,隨手翻開一本典籍,在幽藍的月光下陷入冥想……如果他願意,他還可以走出茅屋,來到戶外,在植物清新的氣息中置身于田野的深,察看麥穗上的露
,掂一掂棉鈴的重量,或者徑自一人走入屋後的那片竹林,在竹枝飒飒的嘯聲中,獨
幽篁,守夜待旦……
幾年之前,當馮子存從外地遷居到這個荒僻的村莊上來的時候,沒有人知道他准確的身份。他沒有住在村裏,而是在離村不遠的河邊築廬而居。盡管他谙熟農事,勤于耕植,使河邊的一塊空地長出了菽麥和棉花,但村裏的人們並未就此將他看成一個農民。事實上,他皮膚白淨,面容憂悒,身孱弱而又沈默少言,和這裏的一切顯得很不協調,人們在習慣上總是將他看作一個落魄的商人,逃避兵燹的軍卒或者一個神秘莫測的江湖藝人。
在短暫而又輕松的農事之外,馮子存給自己留下了大量的空余時間,在這些寂寞的閑暇之中,他通常手不釋卷,閉門苦讀,或者形單影只地在河邊散步,他身上的這種乖張而矜持的品並沒有獲得村人的尊敬,相反倒使別人多了一層提防。
對馮子存本人來說,他對自己過去的經曆也同樣茫然不知。那些瑣碎的在事仿佛突然藏到了時間的背後,他對過去時光的追索常常一無所獲。他只是知道,這個陌生的村莊不僅符合他的理想,甚至在某種程度上超出了自己的希望。它氣候怡人,遠離城囂,無聲無息的隱居生活使他很快就獲得了心如止
的感覺。
這天早上,馮子存很早就來到了河邊。高大的樹冠上棲息著一群鳥,它們不時抖落下一些鳥糞和羽毛,發出金屬般的鳴叫,現在天
灰暗,曙光未開,村莊依舊在沈睡之中,河道裏蒸騰的
霧將一切都弄得影影綽綽的,流淌的河
在樹林中響著,聽上去就像來自一個遙遠的什麼地方。
馮子存坐在河邊,清冽的氣帶著樹脂的清香迎面襲來,他不僅感受到了時間的浩瀚、廣袤,混沌一片,而且
味到了它具
而微妙的神奧。他看見一只蝶蛹在繡球花幽暗的深
逗弄著花粉。它肥胖的軀
順著花枝和球莖攀援而上,同時翕動著翅膀,花朵上沾滿了露
,在風中習習顫動。
他久久凝視著這只寂寞的蝶蛹。初升的陽光在空氣中延展,馮子存對這一切竟渾然不覺。
一陣悅耳的搖鈴之聲在村中響起,馮子存知道,那是村裏的一座私塾學堂已經開始上課了。
一個年邁的教書先生出現在村頭的那垛矮牆邊。他手執戒尺,用手掌遮住耀眼的光線朝這邊張望了一會兒.然後順著樹林中那條晦暗的小路向河邊走過來。一陣唱詩般的念書之聲在他身後響起。它震蕩著晌午滯重的空氣,播向遠,聽上去讓人昏昏慾睡。
這個衫褴褛的教書先生常常在散課之後到馮子存的茅屋來喝茶。有時他們偶爾也會下上一兩盤棋,談一些不著邊際的事。可是在大部分時間裏,他們通常無話可說,馮子存對于教書先生一類的人一直不抱好感,他們往往一邊誦讀絕聖棄智之類的古老信條,一邊在自我賣弄中誤人子弟。
教書先生來到馮子存的身邊,照例寒暄了一通,隨後向他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先生整日枯坐河邊,既不守望,也不釣魚,卻爲何來?”
馮子存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他記得這個問題教書先生己探問過多次,他沒有正面對它予以解答,而是用寓言的方式和他談起了飛矢不動,心若止的境界。
“先生從何而來,爲何獨居貧之畔?”
“我聽說西北的天竺有一種鳥,名叫怪哉,非梧桐不棲,非練實不食、醴泉不飲,你知道嗎?”
“怪哉、怪哉。”教書先生如墜五裏霧中,忍不住抓耳撓腮。
在教書先生的身後,馮子存的目光沿著河邊那一绺棕紅的灘土一直延伸到村口。在那裏,一座稀疏的樹林顯得空空落落的,兩棵合歡樹花枝招展,風在樹籬間輕輕地吹著。在過去的日子裏,馮子存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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