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對自己說心放寬點。
——題記
我看見一輪很大的粉紅的月亮嵌在離地平線半寸高的藍天上，地平線很低，只是一線藍褐
，一個躶
的女人貼緊月亮站著，是個紫灰透紅的背影，很豐腴迷人。這幅形式感很強的油畫，創作意圖是相當明確的，它是在表現母
這個偉大的題材。這幅題名《月魂》的油畫，參加了1988年底省美協舉辦的湖南省油畫作品展覽，然而在技巧和內容上都沒有得到應有的評價。這幅油畫現在就挂在我腦後的壁上，占了半面牆，畫中的女人就是我母的寫照。我這一生最敬重的就是我母。
我母出身于中農家庭，這種家庭的成員是想削尖腦殼往上鑽的。我外公在世的時候就是這種人。外公長著一個尖腦殼，一雙混濁的三角眼睛，還有一只小時候被老鼠咬過一口的爛鼻子。外公一心要攀權貴，絲毫不把女兒的幸福放在眼裏，母長到17歲，外公就托媒人向本縣一個有名的地主兼官僚說。那年我父已有47歲，而且既有正房又有填房，但對女人們有興趣。父讓媒人第二天帶母去見見面，于是在一年後的一個秋天的深夜我呱呱落地了。母說我生下來時鼻子是黑的，後來才慢慢轉紅。算命的說我臉上有紫霞之氣，長大將成個人物。這純粹是爲了取悅于我父母。
1949年夏的某個大雨滂沱的下午，父開著一輛敞篷小汽車回了家。他淋得一身透
，從車上下來時整個臉是紅的，頭發不斷地往下滴
，像只從裏爬出來的老猴子。他一進屋就盯緊我（當時我12歲），目光憔悴且淒然，同家裏那只老黑貓一樣。“光宗，”他說，“共産
就要打進長沙了，我們得走。”那時父仍是
民的一個
長，當時
還活著，不過已病得奄奄一息了。母一直住在鄉下服伺爺爺（等于父是娶了個忠實可靠的女傭），不是母照料，早給病魔帶進了地獄。我一直住在鄉下陪母和，與父形同路人，當父那貓一樣圓圓的眼睛盯住我說要帶我走時，我果斷地說：“我要跟
在一起。”父繃緊他那張糖尿病患者的肥肥的紅臉，“共産會把你殺
一樣殺死的！”父嚇我說。我知道父的心情，他只有我一個兒子，他大老婆只跟他生了兩個女兒，二老婆一個蛋也沒下，我是他企圖依賴的根。他的那雙眼睛已經老得同蜘蛛網樣的了，他還不斷咳嗽，他盯著我時臉上那很肥的兩塊在焦急地抽搐。這是我父留在我眼中的最後形象。（這個形象很差！）父見我鐵板一塊，撬都撬不開，住了幾天且同母吵了幾天，終于開著那輛破爛的小汽車走了。臨走前，父還最後一次問我：“你真的不跟爸爸走了？”
我點點頭，父就轉過了背，那背寬大厚實，留在我記憶的土地上好像一座遠遠的山，萦繞著一片哀愁的山崗。
1950年初死後，我和母便上長沙投奔我舅舅（舅舅當時在長沙坡子街開了家彈簧廠），舅舅告訴我們我父把他在長沙的那幢房子賣給了一個教書的（500塊光洋），帶著大老婆和我同父異母的二
去臺灣了。
我童年時那段生活就這麼簡單地交代一下吧。下面我要說說我前妻——尚青青。
1986年底，我們一些身在湖南的浙美同學在湘江賓館搞了個同學聚會，由一個從美回來的同學資助組織的，我去了，尚青青也去了。吃酒的時候尚青青不斷拿眼角瞟著我，那種眼光是讓我很想現出一點男人的氣質的，我身上這套正宗老爺車西服幫助我恢複了自信，我注意到很多同學都穿得不及我講究和不及我有男人彩。在舞廳裏跳舞時，我有一種預感，她會找我。如果我跳完第三支舞曲就告辭，像我走進舞廳的那一刻所想的，那我和她就不會有後面的故事，但我太想在她面前表現自己的風度了。
在跳第四支舞曲的時候，樂隊剛奏起過門，她便從我前面幾排的椅子上起身走來，白淨的臉上挂著一抹生硬且淒然的笑容，“我們是老搭檔”，她誇張地說。我摟住了她腰，我感到我的手和她的腰上散發的熱氣像漿糊樣粘到了一起。“我們有二十多年沒見面了，”她健忘地說。我說：“1967年我畫毛主席像時，在你們局的食堂裏，我們見過面。”“那也有8年了，”她一笑，“你沒有顯老。”“一個人不是想老就能老的，”我說。她的舞步起先有些松疏，有幾下踩了我的皮鞋，但跳過幾支舞曲後，她的舞步就輕快了，身便隨同舞步輕快地轉動起來。在跳《友誼地久天長》這首慢三舞曲時，我們仿佛又回到了充滿青春活力的大學時代。我不自主地摟緊了她，一種歲月流逝的傷感岩石般壓在我心頭。她看著我，那種眼神也是傷感，她把頭緩緩貼到了我肩上，握著我的手很燙人。“你還恨我嗎？”她猛然這麼說。我說：“不恨。”
二十多年前的往事
般撲到我懷裏。我同尚青青結婚九個月後，一天傍晚她一臉土地回來了，倒在鋪上，臉上虛汗直淌。
我母問她哪裏不適，她把臉狠狠地扭到一邊不回答，母讓我去問。母把我拉到廚房門口低聲囑咐：“你態度要好。這麼大一個人要懂得貼。”可是我也問不出任何一點東西來，她望都不望我。這事是有回我同她吵架，她自已翻出來的。她爲了深深刺傷我，說：“你曉得呗，那天我去打了胎，我就是不願爲你生孩子。”
要不是母抱住我一條
，那天我就會讓她進醫院躺半年。母被我氣憤地推倒。可仍趴在地上死死箍緊我一條，“看在的臉上，不要打她……”我不能讓母過于傷心。另一次是我去勞改農場後不久（她做了兩次人工流産）。她堅決不爲我生孩子，她曾憤怒地說：“我就是要讓你們何家絕子絕孫！”語言夠凶猛的！！
我在1957年做了件違心的事，那時我在浙江美術學院讀大學二年級，20歲，年輕然而沒有頭腦。當時我和另一個同學肖克勤部愛尚青青，當然還有人愛她，她那麼美，臉上有一種一般女人沒有的冷峻的光豔。肖比我討她歡心，肖會講，是班上的中心人物，總有一些同學樂意爲他效勞。肖的《耕耘》在1956年舉辦的全油畫作品展覽中榮獲二等獎。肖太聰明了，于是有人恨他。
1957年新學期一開學，肖就寫了份大字報，爲李凡講師鳴不平。李講師是留法歸的華僑，因同一女生關系暖昧，系主任就讓他到食堂賣餐票。肖的大字報直指系主任，並說共産的作風不是一棒子把人打死。他還把秦始皇拉扯進來做文章，還談到了孔子。這就是他走背時運的開端，我不過在他背後無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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