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子一夜沒睡。她能聽見落雪聲。她等著雪進屋裏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有這種怪想法。隨著夜加深,這種想法越來越強烈。
天就這樣亮了。
鐵皮門響了一下,有人進院子。老婆子坐起來。那人敲門。老婆子說:“你是個丫頭吧。”“你怎麼知道我是丫頭?”敲門的人很吃驚。老婆子說:“你使勁推。”門嘎吱嘎吱響好幾下,那人跟門一起嘭一聲沖進來,差點摔倒。
那人果然是個丫頭,高個兒,白大,白帽子,就像個雪人。
“你不是新疆人嗎,快把門關上。”
丫頭關閉兩次才把門閉嚴。
“你不是我們這兒人。”
“我是烏魯木齊來的。”
“噢喲,烏魯木齊丫頭,快到火牆跟前來,把你凍壞了。”
丫頭很好奇地看火牆。看那個轟轟燃燒的大火爐。老婆子拔開爐子,火焰沖起有半人高,搖晃著,修長而健美。丫頭說:“這麼好的身段?”“你的身段才好呐。”老婆子的眼睛跟鷹一樣,在丫頭身上抓幾下,丫頭的臉紅起來,老婆子說:“紅得還不夠。”老婆子那雙鷹眼一下比一下逼人,丫頭說:“你不要這樣看我,我受不了啦。”“這麼嫩的丫頭包不住火呀,讓火再高一點,從腳心燒到頭頂才行啊。”爐子裏的火焰越來越高,比人還高,做出熱烈奔放的跳舞動作。老婆子說:“怎麼樣,丫頭。”
“啊,這麼高這麼苗條!瞧,它的動作這麼快!”
“它在跳舞。”
“這麼好看的舞,我一直想跳這種舞,可我跳不出來。”
“新疆丫頭跳不出這種舞簡直是笑話。”
丫頭臉又紅了,她臉本來就紅,火焰在她臉上跳舞呢。老婆子那雙鷹眼很准確地抓住她臉上的那種紅:“不要不好意思,這樣的丫頭多著呢,又不是你一個。”
“你總是這麼說我。”
“你想出一點,你有這個條件,可你沒發揮出來。”
老婆子把鐵壺放在爐子上,火焰消失了,火焰的舞蹈也消失了。丫頭伸手想抓住火焰的影子,老婆子把她擋住了:“它該幹活啦。”火焰從鐵壺底下伸出手指,鐵壺裏的吱吱響。丫頭看自己的手,又看看火焰的手:“它跳得這麼好,它的手是這樣子這樣子。”丫頭摹仿火焰的動作。老婆子往鐵壺裏放一塊磚茶。
“你沒見過火吧?”
“沒見過這麼好看的火。”
“你家沒爐子?”
“我們燒煤氣。”
“煤氣,煤氣很了不起,煤氣沒火嗎?”
“煤氣的火只有這麼一點點。”
“跟打火機一樣,能做飯嗎?不會跳舞的火做出來的飯是什麼味道?”
老婆子望著屋頂,她實在想不出這種飯的滋味。
“我生過兒子沒生過丫頭,我要生丫頭肯定是個仙女,你是來給我做女兒的吧。”
丫頭笑著點頭。
“你是來找我兒子的,不是找我的。”
丫頭臉又紅了。
“害羞的丫頭都是好丫頭,害羞的丫頭不多了。”
丫頭小聲說:“他不在。”
“他在,咋能不在。”
丫頭四下瞧瞧,房子裏什麼都沒有。“你看的地方不對。”老婆子抓一下牆上的鐵釘,那麼大一根鐵釘,跟樹杈一樣。“那是挂繩子的,一大盤繩子挂在那裏。團場的丫頭進門先看繩子,繩子不在她轉身就走。還有門後邊的十字鎬。她們只看這兩樣東西。”
“那是幹什麼用的?”
“我兒子沒告訴你嗎?”
“他說他是工團的。”
“多誠實的孩子,跟丫頭交往淨說實話。他都給你交底了,你怎麼就不明白呢?”
“工團多好的工作呀。”
“工團是不錯。”
“一輩子跟打交道,而且是河裏的
。”
“是山上的雪,還有石頭裏的
。”
“石頭裏有?”
“泉呀,泉是從石頭裏出來的。”
“他就幹這工作。”
“他不幹誰幹,雪和泉聚在一起就是一夥土匪,比猛獸還厲害。”
“他拿繩子捆它們。”
“捆他自己。”
“我明白了,繩子紮在腰裏,下到懸崖上,用十字鎬去抓那條不馴服的河。”
“丫頭你真聰明。”
“他沖向河,河也沖向他,他拿的不是劍是十字鎬,兩把劍交叉,沖向他的不是牛,是一條咆哮如雷的河,太絕了,比西班牙鬥牛士還要厲害。”
“我兒子不是大板牙,他的牙很整齊,又結實又整齊,你不知道我兒子的牙齒嗎,你應該知道他的牙齒。”
“他牙齒不錯。”
丫頭被這話嚇一跳,臉又紅了。
老婆子煮好茶,她們喝
茶,吃馕。丫頭的臉紅了好長時間。老婆子說:“你其(吃)你其(吃)。”丫頭吃馕就想起小夥子的牙齒,心就亂跳,她真擔心心會跳出來。可她餓壞了,她不能光喝
茶呀,她又緊張又興奮,吃得反而快,一口氣吃了三個馕:“我吃這麼多,我們全家才吃這麼多呀。”
“摸摸你的肋巴”。
丫頭摸一下沒摸出什麼。
“肋巴鼓起來沒有?”
“沒有。”
“肋巴沒鼓起來算什麼飽,再其(吃)點,再其(吃)點,其飽。”
“我吃不下啦。”
“肋巴沒鼓起來麼。”
“我的肋巴從來沒鼓起來過。”
“你就這樣養你嗎?”
“城市的都這樣養孩子。”
老婆子沒去過城市,她想象不出肋巴沒鼓起來的孩子怎麼能長大?他們一定缺點什麼。眼前這個丫頭身健康,老婆子實在看不出什麼破綻。
“我兒子喜歡你這樣的城市丫頭。”
“他有魅力。”
“他力氣是不小,可我們是窮人,窮人力氣再大也不頂用。”
“他力氣大也很有魅力。”
“也許有你說的那個魅力,他身上好東西多啦。”
“他什麼時候回來?”
“這可說不准,活兒幹完就回來,你不著急吧。”
“我不急。”
“你等等,有些男人不值得等,有些男人值得你等一輩子。”
“現在已經沒有這種人了。”
“你不是從烏魯木齊來了嗎。”
“你在擡舉我。”
丫頭身上發熱,用手摩挲大扣子。
“我知道你爲什麼不肯解扣子,解開扣子心就會跳出來。”
丫頭吃驚地看老婆子,好像她是個巫婆。
“我做丫頭時心跳得比你厲害,服根本兜不住。”
“那怎麼辦呢?”
“用繩子呀,用麻繩一道一道纏住脯去見心上人,纏得越緊,心跳得越猛,就像一匹野馬。幸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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