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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鳥

第3小節
紅柯作品

  [續雪鳥上一小節]活幾十年。”

  “破冰人活到50歲就很不錯啦。每年冬天去當一回小夥子,一輩子當好幾十回小夥子,你說世上有這麼棒的男人嗎?”

  “太可怕了。”

  “你說我兒子是不是很棒?”

  “他很棒。”

  丫頭聲如蚊蠅,丫頭臉上跳著一團火。

  寒霜封住玻璃,那條冰河消失了。

  “閉上眼睛吧,看多了人受不了。”

  丫頭散了架似地倒在枕上。

  “我年年都趴在窗戶上看,看一回軟一回,夏天就軟在石頭灘上,那要命的河啊,讓人心醉讓人不得安甯。”

  “讓玻璃再亮一會兒吧。”

  老婆子的鷹爪落到玻璃上格吱吱響,玻璃就亮了,亮光照在丫頭臉上,像從她眼睛裏流出來一樣,她睡著了,那光還在閃動。

  老婆子悄悄走出來,走到外間爐子邊。爐子裏的火焰跳得很厲害。老婆子氣都喘不過來了,“我給你保過平安,你要回來呀,你的女人從烏魯木齊來了,你得想辦法讓她一輩子跟著你呀。”

  外邊嗚嗚響起風。這些天一直沒刮風。她的身ti好像硬了,拉長了一大截,她聽半天,那確實是風。風從准葛爾大地刮過來,風從高高的天空刮過來,風往山裏刮,風順著河谷一下子沖了進去。

  “風把我的話帶走啦,就帶一句話,帶聲平安就行啦,我老婆子只讓你帶這麼一句。”

  風確實把她的話帶到山裏。狂風呼嘯,疾行數百公裏,在天山腹地、大河的源頭,她的兒子和另五個人腰紮粗繩,手持十字鎬,輕手輕腳走在河面上。河面就像扇大玻璃,冰層是透明的。在冰層下邊shui流湍急,兩岸的山崖峭壁像披著白雪的大漢,那些粗繩就攥在它們手裏,河面上的破冰人就像一群獵犬。群山帶著獵犬巡查河道。

  老婆子看見那亮晃晃的冰玻璃,老婆子小聲說:“冰啊冰啊是我兒子的長命燈啊,你要亮下去你一定要亮下去。”

  冰玻璃一直亮著。她看不清兒子的面孔。

  那六個人穿著皮大yi戴著皮帽子,臉上一個風雪鏡就像藍se的外星人,十字鎬一閃一閃跟神秘的新式武器一樣。野獸嚇得不敢動,藏在雪下邊輕輕地喘氣。

  老婆子知道雪裏有熊有狼。

  河道靜悄悄的。風吹不到山裏,可風能吹到河道裏。河谷就像山的喉嚨,一呼一吸就把河道弄幹淨了。雪落滿山谷,河道沒有雪,雪堆在岸上。

  六個壯漢踩著堅冰。冰層再厚再堅硬,冰層也是玻璃,他們走在玻璃上。玻璃上的亮光呆滯起來,破冰人奔到岸上,貼著石壁摸索前進。在亮光消失的地方,冰層嘎嘎響起來。破冰人捂上耳朵。大河山崩地裂般怒吼著從冰層底下沖出來,長長地出著氣,破碎的冰塊一塊疊一塊,河流的沖力在搬運它們,很快就把它們壘成一座山。

  破冰人變成真正的獵犬,嘴裏發出惡狠狠的嗚嗚聲一齊奔向冰山。他們揮舞著十字鎬瘋狂地沖擊著,必須在冰山凍實之前把它們搗開。

  老婆子雙手伸在song前,嘴裏憋憋著,眼窩裏閃射出神奇的光芒。

  “該死的冰啊你擋不住我的兒子,我兒子一身神力,我兒子是鐵疙瘩,他們會把你捏碎。老頭子,老頭子,你睜開眼看看,咱們的兒子把冰搗碎啦!老頭子你睜眼看呀。你躺在墓坑裏,沙子不停地眯你的眼睛,該死的沙子!吹幹淨啦,老頭子你看吧,你仔細看,我們的兒子把山舉起來啦。”

  那個力大無比的壯漢舉起一個大冰塊,奮力一扔,冰塊栽進冰窟窿,噴起高高的shui柱。整個冰山塌落到激流裏,浮冰撲到岸上,又落下來,嚴寒很快把河面封住,留下許多節疤。

  破冰人從岸邊的岩石底下爬出來,繼續趕路。

  有一個破冰人,用十字鎬修理那些節疤,跟打磨玉石一樣,把冰玻璃鑿得又平又光。

  老婆子知道這個破冰人是她的兒子。兒子心裏有一個女人。心裏有女人的男人總是把活兒幹得漂漂亮亮。

  兒子收起十字鎬追趕前邊的人,兒子的腳擡得很高,冰玻璃的藍光在兒子身後升起來,兒子趕上同伴時,藍光又射向前方。河道的大玻璃亮光閃閃。

  山外的大戈壁也閃出藍光,一直閃到老婆子的房子裏,亮光把丫頭驚醒了,丫頭從chuang上坐起來揉眼睛。

  “怎麼回事,天亮了嗎?”

  “不是天亮,是我兒子的活幹得漂亮。”

  “他怎麼搞出來的,不像星星的光,不像月亮的光,是寶石的光嗎?”

  “是我兒子的光,你來看他,他離你太遠,他就這麼看你。”

  “那他的眼睛得睜多大呀。”

  “他站在河道上看你,河有多大他的眼睛就有多大。”

  “除過太陽和月亮,還沒有誰這麼看過我。”

  “那是一條大河在看你。”

  “我太幸福了。”

  “你應該這麼幸福一輩子,跟這樣的男人過一輩子,你天天都會幸福。太陽不會天天照你,可男人會天天照你。”

  “我要他天天照我。”

  “可他只照了你一會兒。”

  “是一會兒,”丫頭癡癡地望著老婆子:“我真羨慕你。”

  “我這輩子嫁給這條河了,哪個女人能跟我比?它澆灌了一個綠洲,它那麼暴烈就是爲了能從山裏跑出來,越過大戈壁澆出這麼一片綠洲,快馬幾天幾夜都跑不到頭的千裏綠洲,全是莊稼和果園。你見過這麼豐饒這麼遼闊的女人嗎,一條大河澆灌一個女人。”

  那完全超出丫頭的想象。那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好多年前,在黃河入海的地方,正在上中學的美麗少女懷著夢想,應征入伍,來到天山腳下。一大幫女兵在墾區的邊緣看到這條大河,濤聲震天,激流中浮現出一條條矯健的漢子,在太陽底下閃閃發亮。他們在給奎屯河戴籠頭。軍墾漢子們告訴這些新來的女兵:這是我們的敢死隊,已經死了好幾十人。

  那個最漂亮的女兵問:“敢死隊怎麼沒女兵?”人家大吃一驚:“敢死隊要女兵幹什麼?”漂亮女兵說:“我算不算兵?”大家都笑了。這個漂亮女兵是給首長當家屬的,她自己不知道,人家就逗她:“想在奎屯河裏混,除非你嫁給它。”“奎屯河有黃河大嗎?”漂亮女兵告訴這些狂妄的男兵們:“我是從黃河邊來的,我就不信我進不了敢死隊。”

  黃毛丫頭動真格了,呆著不走了,首長只好滿足她的好奇心。首長認爲這是女人的好奇心。大家都這麼認爲。首長給shui工團長叮咛一番,shui工團長給敢死隊長叮咛一番。敢死隊長提心吊膽,緊盯著這個女兵,chuchu呵護。

  女兵竟然敢下shui。不管天有多熱,奎屯河的shui永遠是冰冷的,雪shui刺人肌骨。婦女下shui會喪失生育功能。衛生員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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