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柔情似水上一小節]
久而久之,我鍛煉出了一種特殊的聽覺:樓梯一響,腳步聲從我門前經過,我立刻便能辨別出這是樓道裏哪間房子的主人,百試百中,絕無失誤。潘月對我的這一本領佩服得五投地。她說,這就是我倆同樣畢業于中文系,我能當作家,她當不了作家的原因。
那一陣我確實朝思暮想要當作家。我和潘月所在的那個宣傳,除了幫首長做做剪貼工作,偶爾寫份簡報材料什麼的,幾乎就無事可做了。上班時間,女同事們總是隔了辦公桌竊竊私語,談丈夫孩子菜市場和自己的病痛,間或溜出去到醫院開點葯,到商店裏買點鈕扣牙膏之類小零碎。男同事們則一杯接一杯喝茶,一份接一份看報,弄得燒鍋爐的老頭子不斷抱怨煤質太壞,開
時時接不上趟。
這時候我便不客氣地幹自己的私活了。我在桌面上攤開一份大開本的“學習資料”,底下墊一塊巴掌大小的紙頭,在上面努力寫滿密密麻麻形如螞蟻的字,下班回宿舍再抄上稿紙。我那一張小紙頭起碼能寫足一千字,非年輕眼力好是不可能做到的。同事都知道我偷寫小說,不知怎麼一律地抱以寬容和同情,從不爲此往l司面前打小報告。有時候出于好奇,他們也會在我啓後探頭探腦,但一見那片密密的“螞蟻”,身上便起皮疙瘩,頭暈眼脹,不看也罷。所以即便我把他們一個個提溜來當了“原型”,他們也無法知道。
但是我從來沒有這樣做過。我跟同事們關系得很好,他們當我是小
,我尊敬他們每一個人。
下班之後便不再需要偷偷摸摸,那時候真有一種“天高地闊,任我馳騁”的暢快感覺。夏天低矮的宿舍裏十分悶熱,我幹脆溜進辦公室,鎖好門,拉亮燈,打開所有的電扇,點上三兩盤蚊香,放肆地寫上整整一夜,第二天照常上班,絲毫不覺精力不足。那是我創作生涯中的第一個黃金時期,日寫萬字是正常速度,有一個月裏我在全各地六家刊物同時發表六個短篇,弄得自己的名字很不值錢。
當我陷入狂熱寫作狀態的時候,我總是不清楚潘月幹什麼。
除了看看機關裏訂的《世界之窗》、《中青年》、《中
婦女》之類雜志,她似乎沒什麼明顯的喜好。甚至她連小說也很少看,不喜歡想入非非是她的一大特點,這與年輕時的我正好相反。在那樣的時刻,在夜幕低垂、底樓二樓飄出飯菜的香味、三樓各扇房門緊緊關閉的時刻,她應該是孤獨而又寂寞的。她坐在桌前無聊地練鋼筆字帖,還是把一團毛線織了又拆?我沒有設身
地地替她想過。工作一年之後我們曾各自用積存的工資買了一個大件,我買的是一架四喇叭立
聲收錄機,她買的是一臺上海産蝴蝶牌縫紉機。現在想來,該是她日子過得實在無聊,才想著在縫紉機上消磨一些時間吧?
讀大學的時候她曾經交過一位男友,是一位眉清目秀的農村小夥子。畢業後小夥子分在地區宣傳部工作,莫名其妙寄回了她贈他的一支鋼筆,關系就這麼斷了。
潘月跟我說這件事的時候,我們坐在機關大院裏乘涼。天空繁星密布,晚風飄來花壇裏玫瑰和芍葯的香味,潘月手裏抓一把嶄新的蒲扇;頻頻拍打著腳上的蚊蟲,鏡片的兩點白光在夜
中閃閃爍爍,聲音被
泥地上的熱氣托得飄浮上去,在我們頭頂的空間裏盤旋余繞。我感覺她除了憤憤不平之外,再沒有什麼生離死別的苦惱。她jr冷靜地對我分析說,當初這小夥子吊住她是爲了能分配在城市裏,結果他沒有動用這個關系頭都可以不改換姿勢。我們不開燈。不喝
也不吃東西,就那麼長久地絮絮地說著。就著窗口薄薄的暮
,我看見柔情從她眼睛裏一點點地溢出來,蜜
的皮膚閃出一種隱秘的寶光,鼻尖閃亮,嘴
半開半合。膝頭上的雙手仍然交疊,十指卻不自覺地張了開來,像是布下天羅地網期待抓住什麼。我突然意識到,是我不懈地傾訴勾起了她
內女
的慾望,她渴望再一次經曆愛情,渴望著被這世間尤物青睐、抱吻,甚至蹂躏、鞭打、踐踏。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我出了一身冷汗,心想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我對她的所有傾訴都可以說是一種炫耀,痛苦的本身也是快樂,連痛苦都沒有的人生才真是寂寞至極。
我托了很多朋友幫她物對象。我發現物
來的小夥子不是老,就是醜,要麼便是有過婚史的,學曆過差的,總之是不如潘月。我奇怪那些漂漂亮亮、風度翩翩的小夥子們都到哪兒去了?蜜糖般的潘月雖算不上美人,畢竟在青春年華,並不難看哪]有一回朋友介紹來一個尚未出名的年輕畫家,約定在對方家裏見面。作爲女方介紹人,自然由我陪著潘月去相
。見面一看,畫家蓬頭垢面,胡子紮煞得像只刺猬,
袖上油彩斑斑。
一副前衛派人士的落拓不羁。他眯眼細看潘月,當面給出一句評價;。皮膚真他漂亮。”結果坐了不到十分鍾,潘月就暗示我告辭。出門之後她籲出一口氣,幽幽地說。“他將來肯定會出名,不過我沒那份福氣。”我覺得潘月這話很中肯,她從不過高估計自己。
替潘月幫忙沒幫成,我自己的新一輪戀愛又開始了。我說歹這話的意思自然不是炫耀,相反,因爲愛過太多的次數,這一次開頭的感覺未免平淡無奇。我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態度,跟男友在約定地點碰了面,又去旁邊的小餐館裏吃鍋貼和馄饨,然後他送我回機關宿舍。進了大門,我見他磨磨蹭蹭不想立刻就走的樣子,便開口約他上樓坐坐。他一答應,但立刻我就感覺到他神經有點緊張,于是我知道了他很在乎我。
我們關上房門,聊了一會兒美術、音樂、建築什麼的,無非是尋找點共同話題,再就是順便摸摸對方的底。十點鍾,他知趣地告辭,我送他出門。
門一開,我嚇一大跳,對面房門大敞,房間裏燈光通明,潘月端一把椅子坐在門口,手裏抱著一厚本詞典之類的書看得出神。見我們出來,她不過略擡頭看一眼,抛出一個有禮貌的淡笑,又埋頭詞海之中。
片刻之後我重新上樓,她的房門已經關上,人卻站在我的房間裏,冷不丁把我嚇一大跳。她目光閃閃逼近我的睑,語重心長地說:“你要珍惜機會,我看這次能。”我聽她說得順口,心裏好笑,差點兒回她一句:“讓給你好了。”
她不笑,臉上的表情極爲認真,說是我們的談話她斷斷續續聽見了一些,她覺得他興趣挺廣泛,語氣也不那麼狂,如今這種溫良恭儉讓的年輕人可真是不多、我似笑非笑說,好在我跟人家是初交,偷聽一次談話也沒什麼關系,倘若發展到後來情話綿綿,擔心別把耳朵聽掉了。她知道我有點不高興,一再地解釋她是初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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