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重慶,幾乎都有這種使外地人嚇得直吐
頭的巷子:從貌似平坦的巷口進去,彎彎扭扭的陡石梯深不見底,如果摔上一跤,肯定會骨碌碌一直滾到晾滿
服的巷尾。
鐵絲房子,就在這樣的巷尾。由于沒有出口,這裏的一小片平地使人想起有著細長脖子的酒瓶的瓶底。
由于名字引起的猜測,小時候我們常常用指甲偷偷在牆上挖洞,希望在石灰、黃泥中間,是堅硬的鐵絲網,結果裏面露出的,仍是那些司空見慣的篾片。
在夏天的清早,一陣吱呀吱呀的響聲常會把我驚醒。
“李婆婆又在下門板了。”我咕噜一聲,翻個身又會沈沈睡去。
如果此時我趴在窗口上朝下望,就會看見又矮又醜的李婆婆右手夾著自己家裏的門板,左手抱著兩根條凳,正費力朝高高在上的巷口搬。這是第一趟。第二趟搬上去的是一臉盆杯子,那臉盆搪瓷磨得看不清見花,而且中間掉了很大一塊,就像一張模模糊糊的哭泣? 諾娜肆常壞谌聳且煌襖淇喟胧峭誹煲估锷蘸昧說摹?/p>
也就是說,整個早晨,透過另一些木板房子的縫隙,我都能看見她瘦小的身軀在石梯上艱難地蠕動。李婆婆很堅強。
吃茶的人總不太多,李婆婆用一把破蒲扇趕蒼蠅。蒼蠅也不太多,趕完了,她還是習慣的左一下右一下揮動著蒲扇,耐心得像鍾擺。
街上走路的人各式各樣。李婆婆看著他們,臉上沒有表情,顯得離他們很遠。
其實有些人,她很緊張地觀察著他們,尤其是有些人,看上去就像是對著茶攤走來的,但最後並有停下腳步,使李婆婆突放光彩的臉又漸漸暗淡下來。
也有些人,貪走近路,在巷口探頭探腦一陣後,小心地一步步向巷子深走去。
李婆婆微笑著,看著他們,並不吱聲。
約十分鍾後,他們就會在鐵絲房子門前叫聲苦,又從瓶底往回爬上來,高一腳低一腳,氣喘籲籲。
這時,李婆婆正恭恭敬敬地等著他們。
“啊,喝杯茶,歇歇氣再走嘛。”她同情地說,笑得非常切。
那天,距今差不多已有10年了,我貓著腰從鐵絲房子低矮的門裏鑽出來,差點把一個正想往裏鑽的姑娘撞翻在地。
是一個不認識的姑娘,不漂亮,甚至可以說點醜。
她從慌亂中鎮定下來,就順便問我,樓上有沒有個叫吳居才的。
這個名字很陌生,但似乎又聽誰提起過,我想了一陣:“喔,是不是小五。”
“對、對,是小五。”姑娘立刻喜形于。
“但是棗”我猶豫片刻,還是決定告訴她:“這個人現在不在了。”
“搬了?”
“不,是不在了。”
姑娘立刻緊張了:“那、是真的,死了?”後面兩個字輕得幾乎聽不見。
我點了點頭。這確切的答複使她怔怔地呆了一陣,才轉身匆匆離去。
這使我想起那個瘦小得似乎能一把握在手裏的小五的故事。
小五的父在一家五金商店上班。小五的成績差,連高中都沒有讀。五金商店招工的時候,因爲只招子弟,規定數學、語文、政治各100分,總分50分以上即可錄取。小五嚴肅認真地考了一天半,總分仍只有16分。小五的父
氣得撿家裏不值錢的東西乒乒乓乓一陣亂砸,亂砸之後,又有些傷心,這個兒子也太沒出息了,想想,鐵絲房子的人有誰肯認認真真搭理他。
小五後來卻結交了一夥愛動刀子的人。因此有時鐵絲房子的人們去看漲,夏天裏,這可是從前臨江門一帶生活的人的主要業余文化生活,小五混在其中,聊天時特別愛裝老賊相,不時老練地抛出幾句黑話來讓人們大吃一驚。
但是人們也沒把這當一回事,平時仍不搭理他。
小五于是跟那群愛動刀子的人裹得更緊。
就有一天,其中一個來找小五,說被人揍了,要小五幫忙找人收拾那家夥。
小五說:“嘿,你也太小看兄弟了,我一個人就行。”
來人有些懷疑。
小五更急了,他口齒不清地問了對手的長相特征和住址,就把來人推出了門。
就在那天傍晚,鐵絲房子的很多人都記得這個傍晚,因爲停電,底樓的幾家人便端了碗,聚在最後一抹夕陽照著的空地上聊天。小五也在其中。大家提及下午發生在城裏的一次凶殺,其時已沸沸揚揚在很多街巷了,他好奇地問:“究竟是哪個動的手?”大家都搖頭? ?/p>
第二天,小五就被警察帶走了。原來就是他幹的。他用一把果刀把一把准備次日結婚的同齡人捅死了。當時正
“嚴打”gāo cháo,幾個星期後,小五在郊外吃了槍子。
後來聽說,小五去找人時記錯了樓層,被殺死的是個教師,是個脾氣好,從不跟人紅臉的人。
吳麗花是一個保養得很好的老太婆,就住在鐵絲房子三樓。從她家的窗口看出去,能看見嘉陵江。但出太陽時不行,花花綠綠的服會穿在一些竹竿上,從另一幢木樓裏伸出來,把視線遮得嚴嚴實實。
即使不出太陽,我們也不去看。家裏人不准,鄰居中的婆婆們也不准。因爲在舊社會,也就是人民住在三座大山下面的時候,吳麗花是堂子裏的人。後來解放了,她就嫁給搬運工老王從良了。當時很多人羨慕老王。
不過,小時候我一直以爲堂子就是糖紙,每個小孩子家都有一疊,非常好看。人怎麼會住在糖紙裏呢,這是我那時嚴肅思考又不得解的問題之一。
吳麗花想同房子裏所有人說話,但人們不理她。她就在公共廚房炖吃。早晨天麻麻亮,她的鍋裏已飄出一些香氣。吳麗花守著她的鍋,神情專注。她說:“呵,我來嘗嘗熟沒有。”一邊就用從早晨就沒放下過的筷子夾起一塊,遞進嘴裏。過一會,她又重複同樣的? 昂投鳌5街形纾嗣敲ψ排绶溝氖焙颍饫龌ǖ墓锪酪渤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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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老王死後,吳麗花就過著這樣的日子。有時她心情特別不好,會把自己的爐灰塵分成很均勻的8份,悄悄撒進鄰居們的鍋裏。
因此,吳麗花常常和鄰居們吵嘴,和女人們互相揪著頭發打架。畢竟是堂子裏呆過的人,她的嘴是厲害的,鐵絲房子的人都吵不過她。有力氣又潑辣的,最終總是把一捧爐灰塞進吳麗花嘴裏,才能把她如同嘉陵江一樣滔滔不絕的髒話堵住。
對廚房裏的膽小的女人,吳麗花甚至還用不著髒話。她惡狠狠地沖著她們說:“我怕啥,老娘鑽過九個船的肚皮。”就這一句話,對手便偃旗息鼓。
這句話有根據,不知是哪一年,老王尚未去世,因受不了吳麗花的德行,破天荒地揍了她一頓。呼天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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