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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

第3小節
梁曉聲作品

  [續父親上一小節]松花江邊去溫習功課的。騙局終于敗露,父qin對這種“yin謀詭計”大發雷霆,用shui杯砸碎了鏡子。

  父qin氣得當天就決定回大西北,我和哥哥將父qin送到火車站。

  列車開動前,父qin從車窗口探出身,對哥哥說:“老大,聽爸的話,別考大學!咱們全家七口,只我一人掙錢,我已經五十出頭,身板一天不如一天了,你應該爲我分擔一點家庭擔子啊!……”父qin的語調中,流露出無限的苦衷和哀哀的懇求。

  列車開動時,父qin流淚了。一滴淚shui挂在父qin胡茬又黑又硬的臉腮上。我心裏非常難過,卻說不清究竟是爲父qin難過,還是爲哥哥難過。我知道,哥哥已背著父qin參加了高考。母qin又一次欺騙了父qin。哥哥又一次欺騙了父qin。我這個“知情不舉”者,也欺騙了父qin。我因無罪的欺騙感到內疚極了。我,很大程度上是在爲自己難過……

  幾天後,哥哥接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母qin欣慰地笑了。哥哥卻哭了

  我又送走了哥哥。

  哥哥沒讓我送進站。

  他說:“省下買站臺票的五分錢吧。”

  在檢票口,哥哥又對我說:“二弟,家中今後全靠你了!先別告訴爸爸,我上了大學……”

  我站在檢票口外,呆呆地望著哥哥隨人流走人火車站,左手拎著行李卷,右手拎著網兜,一步三回頭。

  我緩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手中緊緊擦著沒買站臺票省下的那五分鋼市,心中暗想,爲了哥哥,爲我們家祖祖輩輩的第一個大學生,全家一定要更加省吃儉用,節約每一分錢……

  我無法長久隱瞞父qin哥哥已上了大學這件事。我不得不在一封信中告訴父qin實情。

  哥哥在第一個假期被學校送回來了。

  他再也沒能返校。

  他進了精神病院--個精神世界的自由王guo--個心理弱者的終生歸宿。一個明確的句號。

  我從哥哥的日記本中,回出了父qin寫給哥哥的一封信。一封錯字和白字占半數以上的信。一封並不徹底的掃盲文化程度的信:

  老大!你太自私了!你心中根本沒有父母!根本沒有弟弟meimei!你只想到你自己!你一心奔你個人的前程吧!就算我白養大你,就算我出你這個兒子!有朝一日你當了工程師!我也再不會認你這個兒子!

  每句話後面都是“!”號,所有這些“!”號,似乎也無法表過父qin對哥哥的增怒。父qin這封信,使我聯想到了父qin對我們的那番教導:“將來,你們都是要靠自己的力氣吃飯的!”我不由得將父qin的教導做爲基礎理論進行思考:每個人都是有把子力氣的,倘一個人明明可以靠力氣吃飯而又並不想靠力氣吃飯,也許竟是真有點大逆不道的吧?哥哥上大學,其實絕不會造成我們家有一個人餓死的嚴峻後果。那麼父qin的憤怒,是否也因哥哥違背了他的教導呢?父qin是一個ti力勞動者,我所見識過的ti力勞動者,大至分爲兩類。一類自卑自賤,怨天咒命的話常佳在嘴邊上:“我們,臭苦力!”一類盲目自尊,崇尚力氣,對凡是不靠力氣吃飯的人,都一言以蔽之曰:“吃輕巧飯的!”隱含著一種渺視。

  父qin屬于後一類。

  如今思考起來,這也算一件極可悲的事吧?對哥哥亦或對父qin自己,難道不都可悲麼?

  父qin第四次探家前,我到北大荒去了。以後的七年內,我再沒見過父qin。我不能按照自己的願望和父qin同時探家。

  在我下鄉的第七年,連隊推薦我上大學。那已是第二次推薦我上大學了。我並不怎麼後悔地放棄了第一次上大學的機會,哥哥上大學所落到的結果,遠比父qin對我的人生教導在我心理上造成更爲深刻的不良影響。然而第二次被推薦,我卻極想上大學了。第二次即最後一次。我不會再獲得第三次被推薦的機會。那一年我25歲了。

  我明白,錄取通知書設交給我之前,我能否邁人大學校門,還是一個問號。連幹部同意不同意,至關重要。我曾當衆頂撞過連長和指導員,我知道他們對我耿耿于懷。我因此而優慮重重。幾經徹夜失眠,我給父qin寫了一封信,告之父qin我已被推薦上大學,但最後結果,尚在難料之中,請求父qin彙給我二百元錢。還告知父qin,這是我最後一次上大學的機會。我相情我暗示得很清楚,父qin是會明白我需要錢幹什麼的。信一投進郵筒,我便追悔莫及。我猜測父qin要麼幹脆不給我回音,要麼會寫封信來狠狠罵我一通。肯定比其哥哥那封情更無情。按照父qin做人的原則,即使他的兒子有當皇上的可能,他也是絕不容忍他的兒子爲此用錢去賄賂人心的。

  沒想到父qin很快就彙來了錢。二百元整。電彙。彙單的附言條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槽別字:“不勾,久來電”。

  當天我就把錢取回來了。晚上,下著小雨。我將二百元錢分裝在兩個yi兜裏,一邊一百元。雙手都chayi兜,緊緊攝著兩疊錢,我先來到指導員家,在門外徘徊許久,沒進去,後來到連長家,鼓了幾次勇氣,猛然推門進去了。我吱吱唔唔地對連長說了幾句不著邊際的話,立刻告辭,雙手始終沒從yi兜裏掏出來,兩疊錢被拒shi了。

  我緩緩地在雨中走著。那時刻一個充滿同憎的聲音在我耳邊說:“老梁師傅真不容易呀,一個人要養活你們這麼一大家子!他節儉得很呢,一塊臭豆腐吃三頓,連盤炒菜都舍不得買……”

  這是父qin的一位工友到我家對母qin說過的話,那時我還幼小,長大後忘了許多事,但這些話卻忘不掉。

  我覺得yi兜裏的兩送錢沈甸甸的,沈得像兩大塊鉛。我覺得我的心靈那麼肮髒,我的人格那麼卑下,我的動機那麼可恥。我恨不得將我這顆肮髒的心從song腔內嘔吐出來,踐踏個稀巴爛,踐踏到泥土中。

  我走出連隊很遠,躲進兩堆木持之間的空隙,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我哭自己。也哭父qin。父qin他爲什麼不寫封信罵我一通啊?!一個父qin的人格的最後一抹光彩,在一個兒于心中出壞了,就如同一個泥偶毀于一捧髒shui。而這捧髒shui是由兒子潑在父qin身上的,這是多麼令人悔恨令人傷心的事啊!

  第二天擡大木時,我堅持由三杠換到了二杠--負荷足沈重的位置。當兩噸多重的巨大圓木在八個人的號于聲中被擡高地面,當擡杠深深壓進我肩頭的肌肉,我心中暗暗呼應的卻是另一種號子--爸爸,我不,不!……

  那一年我還是上了大學。連長和指導員並未從中作梗,而且還。把我送到了長途汽車站。和他們告別時,我情不自禁地對他們說了一句:“真對不起……”他們默默對望了一眼,不知我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那個漆黑的,下著小雨的夜晚,將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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