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戴厚眼鏡的,未老先白頭的中學教員告訴我的故事。
臺灣的姑娘喜歡穿花裙子,光腳拖木拖板,愛玩愛笑愛打扮。可是她們的日子十分困苦,成千成萬的女孩子,還沒有長成少女,就要去謀生。又沒有正經的生路,只好去當“下女”,去做“女招待”……每當夜深人靜,我聽著窗外馬路上,格拉格拉的木拖板聲音,一句半句南方海島上的吟詩般的歌曲,爽朗的成串的笑聲,我就尋思臺灣姑娘的格,可總是抓不住要點。直到認識了一位小姑娘,眼見她一二年間,忽然長大成熟,又忽然枯萎謝去,我才仿佛明白了一些道理。
一九四六年的秋天,我爲了生活,遠離不願意離開的大陸,渡海到臺灣中部的一個中學裏教書。學校遠離城市,宿舍又遠離學校。那是一座日本式的木頭小房子,經過了日本投降,民
接收,弄得圍牆倒塌,門窗破敗。荒涼的院子和寂寞的田野連接起來了。我懷念大陸上的火熱的解放戰爭,又聽不懂本地話,沒有一個朋友,活像被充軍到沙漠上去了。
有一天我上課回來,推開房門,不覺呀的一聲,仿佛走錯了人家。那挂在牆上的髒服不見了,攤在“塌塌米”上的被褥疊起來了,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收拾了。最難得的是一
清涼的氣味,那是“塌塌米”①剛用涼
擦過了。我聽見廚房裏有響聲,從破敗的窗子裏望進去,只見一個瘦瘦的姑娘,在低著頭刷洗鍋碗。只能夠看見半邊臉,臉
又白又幹,仿佛石灰。她像是怯生生地看我一眼,沒有擡頭,也不說話。這就是好心的臺灣同事,給我找的“下女”。可是這麼小,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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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塌塌米,鋪在地板上的草席。
“小姑娘,叫什麼名字呀?”
“娃莫栽。”
“家住哪裏呀?”
“娃莫栽。”
“不要害怕,我這裏沒有多少事情要做的。”
“娃莫栽。”
我剛學會幾句臺灣話,知道“娃莫栽”的意思是“我不知道”。想必我說的話,她一句也不懂吧。我回到房裏,拿一張紙,寫上柴米油鹽幾個大字。再拿出十塊錢,一起交到她手裏。還沒有解釋什麼,她就靜靜地一笑,把紙頭和錢隨便往兜裏一塞。
我想我總要說上幾句什麼才好,就把剛學會的幾句臺灣話全部搬出來,再捎帶上幾個日文單字,外加指手劃腳,向她說明早飯午飯的時間。晚飯早遲一點不要緊。穿服向來不講究,用不著天天洗換。我看得出來她至少是聽懂了大半的。可是必要回答的時候,總是一聲“娃莫栽”,或者靜靜一笑。我疑心這笑裏面多少有些狡猾。並且她始終沒有擡頭看我一眼。啊,不是一個小姑娘,人家很有心眼兒哩。
從此,這個破敗的日本式小房子上有了炊煙。荒涼的院子裏挂起繩子,晾上服。白天有人把窗子打開,讓陽光進來。有天晚上,我坐下來寫字,叫她沏一壺茶。往後天天晚上一坐下來,就聽見她從廚房裏,格拉格拉走過來。到了房門口,甩去木拖板,赤腳走上“塌塌米”,雙膝跪下,把茶盤放到矮桌子上。這跪下原是日本式的日常動作,既有“塌塌米”,又是矮桌子,好像也只有跪下比較合適。可是我總不習慣,覺得自己享受過分了。每天她放下茶盤之後,就把捏在手心裏的一片極小的小紙頭,往桌上隨便一扔,一聲不響地出去了。紙頭上寫的是柴米油鹽幾個大字,每個大字下面注著錢數。我費了許多口
,說明用不著這種日報製度。她只是回答一聲:“娃莫栽。”有一回我假裝煩惱,當面把紙頭撕碎,這才不再拿來了。可是我發現廚房牆上挂起一個小本子,那是日記賬。啊,多麼固執己見的姑娘呀。
我是一個流的光棍漢,人地兩疏,卻得到這樣舒適的照顧,心裏充滿了感謝。可是一天又一天,從她嘴裏只能聽到一句“娃莫栽”。我覺著是故意對我疏遠。她仔細地固執地,保持著冷淡的態度。仿佛對大陸上來的人,一概不信任。有回我苦臉告訴她,不知叫她什麼,只好叫做“娃莫栽”吧。她先是靜靜一笑,接著忍不住格格笑出聲來。笑得直不起腰,兩手捂臉,跌坐在臺階上。可是忽然打住了,笑容不見了。好像風筝斷線,一下子飄得無影無蹤。這一刹那間,她明明顯出心事重重。不是這種年紀擔當得起的心事,或者這種心事使她成熟得過早了。
我向臺灣同事打聽她的身世,只打聽到她的父是一個小學教師,她是高小畢業生。家口重,就念不起書了。我想一個教書的人,自己的子女反倒失學,真是叫人難過。我打算每天晚上抽一點點時間,教她
文。可是這姑娘挺有心眼,我一時不敢亂說什麼。有天我到廚房裏去,看見她捧著本大書。見我來了就往抽鬥裏塞。我搶過來一看,卻是日文的《安娜·卡列尼娜》。我吃了一驚,說了一句愚蠢的話:
“看得懂嗎?”
“啊!”她閉上了眼睛。
我知道說錯話了,趕緊叫道:
“你很用功,好,很好。要學文嗎?我教你,我有時間,學吧,你學吧。”
“娃莫栽。”
此後每天晚上,我們上一小時的課。上課當中,我才知道一般的語,她全聽得懂。
文程度,也夠高小畢業的了。
過了三個月,我第一次讓她作文,不出題目,由她隨意寫寫學習的感想。她寫道:
“我要努力學習文,趕快學好。明年我要考中學去。我的大哥被捉去當了兵,有了飯吃。我的二哥被捉去坐了牢,也有了飯吃。他們有飯吃,還使得我
愛的母
用不著吃飯了。
從此我笑不暢快,玩不起勁。人家說我成了小大人。可是我的爸爸對我說:‘這樣很好,可以供給你上學去了。’上學本是我的夢想,可是料不到,美麗的夢想會是這樣實現的。因此,我沒有一點理由偷懶,我要趕快學好文。”
我常年看作文卷子,但從來沒有像這一回的動心。老實說,流下了眼淚。並且立刻背下來了。我是小心謹慎的人,平時牢牢記著,哪些話不能出口。可是給她上課時,我竟和她一起讀報紙。向她介紹大陸上的真實情況,在字裏行間,尋找大陸戰場的真實局勢。
這樣的日子裏,我常常回憶起黃金般的中學時代。我有幾個眼睛亮閃閃的,聰明伶俐的女同學。我們都參加了抗日救亡運動,有許多接近的機會。可是我膽小,生怕句把難聽的話,幾下不得的舉動,損害了她們天仙般的美麗。離開中學以後,我過著貧窮的流
生活。寒酸潦倒,簡直不敢想象有一個知心的女朋友了。現在我竟得到這麼舒坦的日子,天曉得她怎麼摸透我的一些窮講究:我不愛書桌上
花,花瓶得擱在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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