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臺灣姑娘上一小節]亂七八糟。你休息休息再整理吧。”
她稍微一愣,隨即靜靜地笑道:
“爸爸不讓我當‘下女’了呢。”
“那好,那好。”
“我考職業學校好不好?”
“好啊,好啊。”
“今天來考,不就晚了嗎?”
“是啊,晚了。”
“不晚,不晚,我早考了呀。”
“啊,啊,好啊,好啊。”我連聲叫好。一邊又因爲自己總把人家當做“下女”,臉也飛紅了。可她已經拖上木拖板,走出大門。我叫道:
“慢著慢著,考上沒有?”
“娃莫栽。”她管自走了。
我回頭看見撂在屋裏的小包,叫道:
“慢著慢著,忘下東西了。”
“娃莫栽。”
我打開小包一看,卻是一盒糕點。明明是一件禮物。我忽然想起她的對著賬簿坐到半夜的老父,我的眼眶
了。
以後有兩天沒有看見“娃莫栽”。我第一課教的是江西省,我把江西的輪廓畫了幾十遍,越畫越像一個少女的頭部剪影。
自己也弄不清是什麼道理。
第三天早上我到學校裏去,看見學生們三五成群,在場上走來走去,好像一個市集。我走進教員休息室,看見同事們都一聲不響地呆坐著。我的朋友把我拉到一邊,告訴我昨天下午,臺北爆發了一個驚人的事件。人民反抗蔣政府的統治,包圍了行政公署。罷工、罷市、罷課,今天連火車都不通了,恐怕全省都要響應了。——這就是有名的“二二八”起義。
上班鍾響了,沒有一個學生往教室裏走,卻在場上排成隊伍。一個大個子的學生上臺喊口令,一個女學生向大家交代什麼事情。不料這就是“娃莫栽”……我著了魔似的,從玻璃窗裏看著學生們唱起進行曲,喊著口號,打上旗幟,齊步走出學校。刹那間,我的中學時代湧到眼前:高喊著抗日救亡,罷課,遊行……當年的生活多麼爽朗,生龍活虎。現在我卻這樣孤獨,軟弱,好像一條灰不溜秋的耗子。我的心頭擂鼓一般跳動,我的眼淚湧出了眼眶。
我接到校方的通知,說是言語不通,可能引起誤會,不要離開學校一步。我推磨似的在屋裏團團轉了一天。晚上,七八個學生推開我的房門,問我有手槍沒有?有子彈沒有?有別的武器沒有?“娃莫栽”跟在大家的後面,站在角落裏,眼睛盯著地面,仿佛我們從不相識。有一個學生解釋說,恐怕引起誤會,武器還是交給他們保管的好。我看得出來,這是變著法子搜集軍火。聽說話,他們仿佛把我歸到敵人那一邊去了。我無話可說。“娃莫栽”第一個走出屋子,學生們都跟著走了。
可是有一個問題,好像釘子釘到我腦子裏去了。他們要手槍幹什麼呢?難道這是用槍的時候嗎?嗐,沒有一點學生運動的經驗!不知道三五支槍,反倒會壞事的呀!“娃莫栽”,你怎麼不問問我呀!我坐下站起,站起坐下。最後不管三七二十一,跌跌撞撞摸到學校裏,看見有個教室燈明火亮。我闖了進去,沒錯,這種景象我熟識得很。課桌都已拼湊到一起,鋪開紙筆,有的在寫標語,有的在畫漫畫。我故意不看“娃莫栽”,不看任何人,不管四面八方尖刀似的疑問的眼光。
我大聲說明自己也當過學生,參加過學生運動。我有一點點經驗,願意貢獻我的力量。說話之間,我的眼角覺察到“娃莫栽”跟幾個學生咬耳朵。等我說完話,立刻受到學生們爽朗的歡迎。不知怎麼的,“娃莫栽”已經站在我的面前,把我按到椅子上。聽不清楚她說些什麼,只見她笑著,笑著。就是這種場合,她的笑也帶著靜靜的味道。
當晚,我們決定派出兩組代表。一組到臺北聯系,一組去臺中。“娃莫栽”是到臺中去的一個。天蒙蒙亮時,他們上汽車走了。
我的青春回來了。雖說經過了特別寒冷的冬天,可是當大地醒過來時,冬天的冰雪也變成了泥土的營養了呀。我自信比學生們還要壯健。可惜,可惜我們還沒有站定腳步,街上五步一哨,十步一崗。大兵們隨時隨地可以實彈射擊。起義被鎮壓下去了。
“娃莫栽”還沒有回來,一點消息也沒有。學校裏禁止我外出,就是不禁止我也無路可走。我把牙膏牙刷,換洗服,收拾在一個小提包裏,准備隨時被捕。有回我打開收音機,忽然聽見一個女孩子的叫喊,雖說焦急萬分,可還是咬字分明:
“……青年們,工人們,趕快到臺中車站去,我們的人被包圍了。學生會,學生會,趕快帶領隊伍,用一切交通工具,支援臺中車站……”
卡擦一聲,收音機不響了。無論怎麼扭怎麼搖,一點聲音也沒有了。當天下午,有兩個打手請我到校長室談話,其實卻把我架上了汽車。當晚,我被抛進了一個秘密監獄。
這個監獄本來是幾個連串的鋼骨泥的大廳。現在廳子和廳子之間,安上鐵柵欄。每個大廳裏,安上三排木頭籠子。
每個籠子都是兩面板壁,兩面碗口粗的木頭柵欄。人關在裏面,活像動物關在動物園裏。
有天早上,我和一個難友擡著尿桶上廁所去。經過中央的小廳,那是特務們辦事的地方。那廳裏有一面穿鏡,只要門開著,我總要順便照一照的。那天我看見一個
衫破舊的女孩子,站在鏡子前面梳頭發。腳下撂著一個小包。這女孩子不慌不忙地梳著,好像在自己家裏。這女孩子忽然往邊上挪動一步。啊,鏡子裏照出了我,還有一個“娃莫栽”。她在鏡子裏靜靜一笑。廳裏有個人咕噜一聲,我擡著尿桶走了,但聽見“娃莫栽”提高嗓子和人說話:
“是啊,我一點事情也沒有,也送到這裏來了。”
鏡子裏的形象,叫我久久不能忘記。我頭發蓬松,臉青白,潦倒得不像人樣。可是我旁邊梳著頭發的“娃莫栽”,她那樣安靜,笑得那麼平常。
常常三更半夜,特務們在小廳裏審問新來的難友。夜深人靜,我們可以聽見一些聲音。我等候他們審問“娃莫栽”,夜夜提心吊膽。可是一點動靜也沒有。有天我頭昏腦脹,矇眬睡去。夢見她就在我的面前,上下左右不知多少根皮鞭子,毒蛇一般纏咬她。可是她靜靜對著我笑。我心裏針紮一般猛的驚醒,我聽見遠有人喝道:
“還笑?還笑?”
那人念咒似的嗚噜嗚噜了一陣,我聽見一聲熟悉的回答:
“娃莫栽。”
我飛快爬到柵欄旁邊,耳朵塞在柵欄空子裏。我聽見拍桌子,跺腳,罵娘。還是一聲平靜的回答:
“娃莫栽。”
我聽見有人狼一樣大嗥一聲,我從地上猛的跳起,可是聽見那句平靜的“娃莫栽”,我又爬下了。我聽見雜亂的腳步聲音,鐵器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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