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之初,西郊平坦坦的田野中間,有一條土馬路。能夠走一輛卡車,若是對面再來一輛馬拉板車,就要大家小心著都往路邊讓讓。卡車司機把喇叭按得吹號一樣,真叫神氣。馬車把式就要跳下車來,攏住點轅馬。那時候的牲口還看不服四個轱辘的鐵家夥呀。
馬路邊上還沒有栽上鬧楊垂柳,那裏有個石頭墳,站著七長八短的柏樹,就很顯眼。就管那一大片地和伏在地裏的村莊,都叫做柏樹墳了。
玉米長起來的時候,站在土馬路上只見烏綠烏綠,看不見村莊。秋天砍了莊稼,村莊才象超重的航船,半浮半沈出現在廣闊又寂靜的地平線上。
柏樹墳村哪,它的外表和名字,都是古老、沈悶、破敗。但內裏面,也有活生生的日子在過著哪。有一條十字街,十字街口有一家油鹽店,一家賣針頭線腦火柴煙卷兼管報紙書信的。還有一家斤餅斤面外帶豆腐攤子……到了傍晚,哪家門口都有大人小孩捧著飯碗蹲著。槐樹下邊還會走來一個花白胡子,背來腰子形的木頭箱子。在箱蓋子上用雪亮的片刀,把染紅的豬頭肉片得紙片般薄。店鋪和攤子都點上電石燈,咝咝叫著,發散著濃重的瓦斯氣味,還把人臉照得白裏透青,把街道照得又亮又森。聽吧,粗野的“開逗”和輕俏的“賣笑”都是有的啊。
這年,出村莊往西三裏地,修建起來冒黑煙、白煙、黃煙、老叮叮當當響的機械廠。卻還沒有家屬宿舍,拉家帶口的工人就在左近村莊找房子住,三塊五塊的給租金哪。城裏人把收房租叫做吃瓦片兒,村莊裏原本只有借房住,沒有論月見錢的。
頭一個住到柏樹墳村來的,姓尤,三十來歲,帶著一個媳婦兩個孩子,都是農村打扮。住進來頭一天,那大孩子就捧著飯碗往門口一蹲。那媳婦就在槐樹下一坐,大敞懷給小的喂,一邊張長李短的和村裏老娘們打成一片了。這位姓尤的上下班,老穿一身藍布連
褲的工作服,機油汽油黑油從
前油到後背,臉上也油晃晃的常常抹著黑,村裏人不誤工夫給了個外號:油耗子。
油耗子尤師傅也是農村人,十多歲進城當學徒,老在皮包公司、合同工廠裏混飯吃,鉗工、管子工、電工、汽焊工,要什麼是什麼。去年歸了公私合營,今年歸了家。敲鑼打鼓的時候,他擺弄起鼓來能頂個鼓工。
看去夏來,天氣暴熱。中午時分,尤師傅從廢舊鍋爐裏鑽出來,下班往家走。大太陽一曬,分外口焦燥,眼冒金星,就往地裏
,抄近道,不覺撞在三間房跟前。這三間房孤零零地,悄默聲地藏在柏樹墳村和上馬路中間。背朝著馬路,房前圈著圍牆。圍牆破敗了,數不清的缺口,好象破鋸條上的鋸齒。尤師傅不覺一腳邁了進去,眼前卻是一個菜園子,總有一畝來地。中間一口井,井口上架著辘轳。村莊裏有時候說“辘轳井那兒”,指的就是這裏了。尤師傅還沒有觀看明白,迎面過來一只白山羊,到了跟前卻汪汪叫起來,原來是只小腦袋瘦臉的白狗。叫了幾聲,又掉過身子來搖尾巴,對這個“油漬麻花”的油耗子,拿不定主意。
園子拾掇得好不整齊緊湊,都讓人可憐見啦。一畦菠菜緊挨著小白菜,中間是兩畦茄子。茄子靠外支著黃瓜三角撐,靠裏是西紅柿架子。畦背兒有點上豌豆的,有種上小蘿蔔的。挨著破鋸齒般圍牆,還有一畦小蔥。緊貼牆根,那裏見縫針了,還有一行大葉茴香。摘兩片燉肉、做湯、和餡兒,也是一種風味。畦頭畦尾繞來繞去一腳寬的小
溝,小
溝又都連著兩腳寬的大
渠。這
渠在園子當中間,在辘轳並緊跟前。合著一絞上辘轳,可園子全澆上啦。
井跟前站著一個老人家,他腳跟前堆著些小蘿蔔。他是蹲著拾掇蘿蔔剛剛站起來吧,不是還紮著兩只泥手嘛。涼棚下邊有一張烏黑了的白木八仙桌,一個老太太站在桌子跟前,兩只手按在一個盤子邊上,是剛剛還捧著盤子來著。這老兩口都瞧著尤師傅,都不作聲,也不動彈。
尤師傅一身帶著火焰似的,倒也還能把油花臉拉開來,露出一口好白牙,這是笑著啦。忽然看見老太太按著的盤子裏,碼著三大塊白豆腐,不覺狠狠盯了一眼。
老頭子指了指腳邊的小蘿蔔,嘴裏咕噜道:
“一毛錢三把,隨便挑。”
尤師傅才知道園子裏的菜可以現買的,叫了聲好,可是還禁不住回頭再盯豆腐一眼。打學徒起,豆腐就跟治尤師傅的葯一樣。他連盯兩眼,勾起老婆子扭頭望了老頭子一眼。這老太太高鼻子,五官分明,耳朵眼上戴著小小的銀耳環。老頭子鼓眼泡,眼珠深藏。嘴巴老咕嘟著,連帶著腮幫也鼓起來似的。細看全身都象是氣吹起來,手腳動作都是飄浮的。他沒有絲毫活躍的表情,好象三魂六魄已經不耐煩走了一半。可是老婆子一眼就能瞧出他的晴雨雪。瞧完了才把豆腐盤子往前推推,縮回兩手。
尤師傅扯開工作服上兜,裏邊亂糟糟揉著一把大小票子,隨手扯出一張來——這就是工人了。一個農民兜裏的票子,總是分別大小,折疊整齊。尤師傅放下票子,順手抄起一雙筷子,挑起一塊豆腐,一口咬掉一只角。老太太連忙說道:
“有鹽,撒點鹽面兒?有小蔥,拌拌,放點香油不?”
尤師傅顧不上應聲,連著幾嘴,一大塊白豆腐就不見了,還收不住勢,禁不住又挑起一塊,一口一只角……老婆子看傻了,老頭子咕噜道:
“心裏有火。”
尤師傅只點點頭。老頭子看看他身上和油簍一般,又咕噜一聲:
“這活,又傷氣又上火。”
尤師傅吃罷兩塊白豆腐,盤子裏還剩下一塊。趕緊逃走一樣離開桌子,走出棚子,在小蘿蔔堆那裏蹲下來。照著老頭子的樣兒,大小配搭,五個一把,拿根稻草一捆。那帶著土汪著的粉紅蘿蔔,那支棱著的烏綠纓子,在手心裏涼沁沁的,竟使得渾身舒展了。也怪。
老兩口有一兒一女。女兒隨著女婿南下了,兒子在內蒙當工人。這口井和這一畝園子是祖傳家業。老婆子一個月上村裏一兩趟,買點油鹽。老頭子只在園子裏“飄浮”著,可是把菜種出來了。種出來的菜等不及上市,見天有騎車下班的人,從馬路上拐下來,左近的職工家屬,挎著籃子起地裏過來。熟人熟事的,可以自己到架上摘豆,到畦裏起菜,這是金錢買不到的優待,光手心裏涼沁沁的就是享受,連白狗在
裆裏穿來穿去也是個樂趣。臨走,老頭子再在車後座塞上把小蔥,老婆子擱幾張茴香葉子在籃子裏。啊,凡油耗子們,都感覺到一身油膩仿佛綠豆發芽,皮兒褪啦。
有天,尤師傅望著辘轳想起老家,想起小時候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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