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辘轳井上一小節]。白狗汪的一聲,好了,白狗還在。老兩口呢,雙雙並肩坐在門檻上,守在暗朦朦裏,定神聽著鼓聲。尤師傅試探著說:
“入社啦,恭喜啦。”
這回老婆子沒有先望老頭子一眼,連聲說:
“沒人沒人沒人。”
尤師傅吃驚不小,顧不得倒騰個詞兒,說:
“那怎麼說消滅——消滅了呢?”
老婆子說:“廢物啦,累贅啦……”
老頭子咕嘟了一聲,老婆子連忙收住口。老頭子安安靜靜地咕嘟著說:
“油盡燈滅,好嘛。”
這時,火把通紅,鑼鼓喧天,報喜的隊伍穿過田野。社長小跑來到圍牆缺口,興沖沖喜洋洋叫道:
“老叔老嬸,問題解決了,你不用入社,也不用種園子啦。機械廠要地,連園子帶房全劃給他們啦。老叔你進廠,看個堆兒興許還行啊。”
老兩口不作聲。
“老叔,大喜事啊。你要看不了堆兒,上內蒙我兄弟那兒當老家兒啦。房子啦零兒八碎的包在我身上,給要個好價下來……我趕報喜隊伍去啦。”
社長不見了,尤師傅思摸著說:
“倒是個主意,看咱挑哪一個……”
老婆子望了老頭子一眼,尤師傅常見這麼一望,可是今晚暗朦朦裏這一眼,仿佛寒光一閃。這本該是心心相印的眼,若是青年人那樣火般熱,或是老年人的
一般清亮,都算是美好啦。可是今晚上,怎麼讓人覺著冰一般寒冷,又劍一般紮人的心。
尤師傅搭讪兩句,起身告辭。老頭子兩手飄飄地擺擺,尤師傅等著他說話。他什麼也不說,卻漾開吹氣的臉。尤師傅看見一個表情:怪異的微笑。
第二天傍晚,尤師傅下班回來的路上,那山羊似的白狗汪汪地鑽過來,咬他的褲。心知出事啦,拔
就跑,跳進圍牆。園子裏,拔了秧,倒了架,塌了井臺;瓜果蔬菜,齊齊地碼在棚子底下;房子裏被窩照舊垛著,圍腰毛巾照樣搭在竿子上;就是不見了老兩口。
白狗到瘋跑,到了晚上,就蹲在房門口,不時汪汪叫幾聲。後來有人說白狗會哭,一連哭了三天三夜,再也沒有人看見它了。
大約過了一個世紀的四分之一,一代人老去了,新的一代當令啦。
西郊的馬路加寬了三倍,中間走機動車,兩邊走自行車,再兩邊是人行道,裏外總共栽起了四行樹,有加拿大楊樹,法梧桐,也有咱的老槐樹。柏樹墳那幾棵柏樹,想找也不容易找見了。
田野上先蓋起了一座座高樓,後來論片論片的叫做樓群,高高的塔,直挺挺的煙囪,數不清的柏油小馬路。沿馬路看不見莊稼啦,要看莊稼得穿過樓群,到老背後去發現啦。柏樹墳村也蓋了不少新房,一來二去貼在道旁了,農民住的平房好象“蛐蛐兒籠子”。什麼十字街和街頭的鋪子攤子,早給擠沒了。
總有些被人忘記的地方,照樣存在。當年機械廠有個發展計劃,征用了地拿鐵絲網一圈。那三間房也圈在裏頭啦。後來計劃幾起幾落,家大業大,三間房“小不溜溜”的碰都沒碰,連那破鋸齒般的圍牆也還在,好像也還沒有更加破敗。多少年來門窗封閉,只有尤師傅路過,還站站腳望望。
尤師傅現在住樓了。前年兒子“待業”在家裏,和大小夥子們喝起酒來,尤師傅連忙退休,讓兒子頂班。兒子立刻娶了媳婦,分開另過。
尤師傅身上什麼油也沒有了,連鞋襪都是幹幹淨淨老像新買的。有天,忽見那三間房朝馬路的山牆打開了,又驚又喜,鑽進去一看,裏邊三五個男女青年,把三間房的方向調過來,面向馬路。要粉刷起來,要支貨架,要放櫃臺。不消說這都是廠子裏的職工家屬,待業青年,搞小集的服務業。
尤師傅走出後門——現在是後門了,那一畝園子卻是枯草萋萋,廢墟寂寂,春來地氣動,卻又有針尖般的新綠打說不清的地方鑽出來了。
“尤叔叔。”
尤師傅扭頭一看,一個二十多歲的大姑娘出來倒髒土,張著手笑著。這姑娘中等身材,又有小夥子般寬肩膀,可又小腦袋尖下巴,可又眉清目秀,給人一個複雜的印象。
“這不是鳳妞嗎!喝,下鄉兩年,喝,長結實啦。”
“遛彎兒啊。”
“開店啊。”
“待業待煩啦。”
“好事兒啊,誰的頭兒?”
“這還什麼頭不頭兒。”
“你負責啊,好啊,有肩膀啊。”
尤師傅打手勢把鳳妞叫到一邊。在這個廢墟破園子裏,完全用不著背著人似的說話。可是尤師傅不知打什麼時候起,到了節骨眼上,就壓下嗓子,不出整話,打手勢比劃著補充。這時他躲避耳目那樣,指指園子,小聲可又熱切地囑咐道:
“出息在這兒……”點點前頭三間房,“不在那兒。”
鳳妞哪能明白呢?只是著急地說:
“我們自負盈虧,大夥兒還定不下心來,叔,可虧不起呀。”
尤師傅點著頭,表示理解,又只管指指點點,說他的半截話:
“那兒……面兒,這兒……裏兒。”
鳳妞一點也不明白,可究竟也見過點世面,能抓住話茬:
“尤叔,早知道您是個業余園藝家。”
“架(家)不起來的趴豆。”
“尤叔,您一住樓,再一退休,可把您給憋壞啦。”
“憋乖啦。”
“您來參加一份兒……”
這下尤師傅堅決地搖頭又搖手,連聲說道:
“不。不。不”
“當當顧問?”
“不。不。不”
“那您自囑咐了,我們誰也沒伺候過園子。”
尤師傅嘴裏還在爆豆似的蹦著“不、不”,眼望著廢墟可象蒙上了一層霧。這又叫鳳妞抓住了,拍手叫道:
“好啦,好啦。”
“這丫頭,這丫頭,行,行,光是園子,前面一概不管。”
“行啦行啦。”
“白盡義務。”
“顧問啦顧問啦。”
“我給拾掇出來交給你們。”
尤師傅先看那口井,當年老兩口隨便推下些石頭塊兒土坷垃,掏掏不難。前邊忙活的只有兩個是小夥子,一個鬧過小兒麻痹症,拐著一條。那是鳳妞的弟弟。再一個小夥子細腰身,厚墩墩的
脯,運動員的架勢。可是留起了小胡子,眼睛裏露著譏諷嘲笑的神
,別人手忙腳亂的時候,他要歇歇就甩手不管,大模大樣走到後門口,抱著膀子一站,誰還能指使他呢!尤師傅冷眼旁觀,實際上高下低,凡笨重力氣活兒還都得他于。他一上手,七裏咔嚓還就拂落整齊啦,又該歇著啦。
尤師傅在井臺上支架子,小胡子抱著膀子不遠不近站著,帶看不看,帶笑不笑。偏偏尤師傅是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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