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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裏紅

林斤瀾作品

  

  秋天,溝邊岩下,砍倒了玉米高粱。山坡和山谷,就任什麼莊稼也沒有了。山裏人比作推頭,說:“推光了。”北方的秋風,扯著尖嗓,漫山遍野地一卷一過,岩石就鐵青了,草皮就焦黃了。這時,忽見高山上,或是深溝裏,一棵山裏紅,滿樹挂著鈴铛般的果子,有的紅豔豔,有的紫巍巍。啊!山溝就仿佛搖身一變,立刻熱鬧了,活躍了。

  山裏紅甜酸,酸甜。老羊倌陳雙喜吃得不想吃,可又住不了嘴。他吆喝著羊群,走上一條大溝。溝旁的山,筆立好比銅牆鐵壁,溝面開闊仿佛江河,一溝碎石活像大波小lang,直瀉下來。走不多遠,那銅牆鐵壁,叫雷劈了般裂了開來,那溝趁勢一個急轉彎,穿過裂口。彎急岩陡風高,偏偏在這麼個地方,岩上顫顫的伏著一間小屋。屋前屋後,荊條如劍如朝cha在地上,圍成羊圈。走到這裏,陳雙喜就會忍不住大吼一聲:

  “喂——”

  什麼話也不用說,一吼全夠了。小屋裏的人,也不用答話,光是一聲長嘯:

  “噢——”

  小屋裏住著一個羊倌。這天,虎吼龍嘯之後,陳雙喜得知羊倌在家。就把羊群帶上山坡,把“頭羊”“二羊”帶到小屋跟前,關在羊圈裏。這樣,老羊倌只管鑽到小屋裏,放心去聊天好了。羊群會在山坡上乖乖等著的,這是陳雙喜放了一輩子羊,落下的拿手本領。當真永遠一只羊也不丟,也不往遠裏去嗎?那也不好說得那麼絕。可是山裏的羊倌們,提起陳雙喜的這一手,倒是人人服氣的。

  屋裏的羊倌名叫李有本。五短身材,兩撇濃眉好像兩把小刷子,一嘴黑胡子那是一把大刷子。別人說話,這人不愛隨便答理。他說出來一句話時,又往往石頭般沈重。因此雖說身材短小,羊倌們偏管他叫大羊倌。他住的小屋,其實不過一張兩人睡的炕,炕前邊的余地,剛夠轉個身的。可是倒躺著兩只母羊,站著三只小羊羔,一個挨一個地擠著,一地的羊糞。炕上,撂著羊毛編的鞭子,羊毛編的幹糧網袋,一碗半碗羊羔喝的紅糖shui、小米湯,給羊碾鹽位的石頭日子,瓶子,罐子……可那人身上的東西呢?鋪蓋卷成一卷,塞在炕角落裏。洗換yi服,拿繩子捆著,挂在房柁上。碗筷煙鍋,全都只好堆在窗戶臺上了。

  陳雙喜躬下瘦長的腰身,鑽進小屋,欠著屁gu坐在炕沿上。他那瘦長的臉膛上,刀刻般刻滿了直的橫的皺褶。可是一望腳邊那三只毛茸茸的小羊羔,皺褶全都活動起來了,活畫出一個老年人的眉開眼笑。三只羊羔,對著兩只大山鞋,傻頭傻腦地望了一會兒,搖搖晃晃轉過身子,什麼也不明白似地,跟母羊咩咩叫著。那兩只母羊,頭也懶得擡,什麼也很明白似的,咩咩回答兩聲。陳雙喜指著兩只羔子,歡叫道:

  “那兩個是一對吧?”

  李有本管自黑著臉,不作聲。陳雙喜管自眉開眼笑,叫道:“沒錯,雙羔,是雙羔,又下了雙羔了。”

  山裏的羊倌們都知道,李有本手下的母羊,經常不空懷。下的羔子還愛活,還常下雙的。這是大羊倌的看家本事。

  好哩,一個山頭一個樣。兩位羊倌,一個側身站在門邊,打眼角裏,仿佛是氣鼓鼓的,打量那坡上乖乖等著的羊群。一個坐在屋裏,眉開眼笑,還沒看完小的,又看母的。兩個都常年看得見對手的拿手,又都是百看不厭。可又一個顯得冷冰冰,一個透著熱烘烘。

  陳雙喜指著下雙羔的母羊,問道:

  “naishui怕不足吧?”

  李有本不作聲,陳雙喜也不等回答,又說:

  “這下單羔的,倒是足足的。”

  陳雙喜一下又明白了,李有本要把雙羔撥一個給那下單羔的nai去。可是那qinmama還舍不得,咩咩地喚過小羔子去。那幹mama還不肯認賬,使蹄子不叫小東西近身。因此,大羊倌守在屋子裏做功夫呢!

  陳雙喜想起了一件正事,趕緊丟開小羊羔,問道:

  “回村子去過沒有?聽見大喇叭廣播了沒有?”

  李有本還丟不開門外的羊群,隨口嗯了一聲。

  “shui泉溝的模範羊倌跟咱們挑戰哩;這個那個地提了一巴掌——五條。”

  李有本那刷子般的眉毛胡子,一根毛也不動一動。陳雙喜只好管自說道:

  “別看我老了,不能叫人指著名兒,倒不聲不響地溜邊了。”

  李有本冷冷地問了一句:

  “他指著你的名兒了?”

  “沒指著名兒,也跟指著鼻子差不多。他點了咱們黃岩溝,也有你在裏頭呢!”

  李有本鼻子裏哼了一聲,不說話。陳雙喜伸手往懷裏摸出一張紙頭,眉開眼笑地遞過去,說:

  “我找人寫了一個應戰書,你瞧瞧。”

  李有本一把抓過來,湊在門口。打眼角裏一個字一個字地打量著。陳雙喜琢磨著這大羊倌看到哪兒哪兒了,就一條一條地添上幾句解釋:

  “他提的一人放一百二十只,這一條咱應得下來。那年我哥躺下了,他那一群羊不是也交到我手裏了。兩群羊少說也夠一百五,我還不是放了一秋。”

  “他提的一只母羊,保活一個小羔子。照你這裏雙羔三羔地下,保活兩個也成啊。”

  “他提的打柴千斤,誰不捎帶著……”

  李有本看完了,陳雙喜等他的言語,可是李有本光鼻子裏哼哼。陳雙喜沈不住氣,問道:

  “這麼應成不成?老了老了的,還不服氣哩!”

  李有本冷冷地回了兩個字:

  “沒勁”

  除雙喜倒吃一驚,張著嘴問道:

  “怎麼?”

  李有本刷子般眉毛下邊的眼神,這時好像尖刀般鋒利,說:“應就得應到頭裏去,他提一百二,你應一百五。”手指著門外乖乖等著的羊群:“你還怕什麼?能跑掉一只嗎?”

  陳雙喜眉開眼笑,說:

  “成,成,你給改改吧。”

  李有本往窗戶臺上,碗筷堆裏抽出一支筆,把紙頭按在門板上,劃上個粗粗大大的一百五。更不商量,只顧往下劃,說:

  “母羊滿懷,羔子全活。打柴千斤,外帶葯材二百。”

  陳雙喜趕緊問道:

  “葯材?葯材二百?一年還是一個月?”

  李有本只說了一句:“這才帶勁。”說著把紙頭nai還給陳雙喜。老羊倌笑道:

  “行,聽你的。這就算咱們兩個應的了。”

  “我不應。”

  陳雙喜又吃一驚:“怎麼?”

  “你能不知道?去年鬧疖子,死都死了幾十只,今年還沒緩過氣來。”

  “那得等到明年?”

  李有本不作聲,只是打眼角裏,眼珠子釘子一般盯在地上。陳雙喜想起來了,這一年來,李有本老眼社裏吵著賣羊,一五一十地往外賣,說再也長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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