牲口棚裏,今晚有事情。
挂在中槽柱子上的油燈,燈芯剔得半寸高,火頭突突地往上冒,油煙急急地攆過火頭去。院子裏支著鍋,柴禾在鍋底下剝剝地爆響。左右槽頭探出來一個兩個長腦袋,不知是驢是騾,磨著牙,響著鼻子。東邊西邊,只聽見蹄子踢(足達)踢(足達),在原地轉來轉去。
啊,四鄰不安。
“拐子,拐子,棒子糊它愛吃不愛吃?”
“拐子,拐子,它站得起來站不起來?再給喝點兒小米湯——涼了沒有?別給燙著。”
“拐子,你怎麼不應聲。別惹那小駒子,我找塊布給擦擦。拐子你哪裏去了?”
嗓子嗡嗡地撞牆,又因年老齒豁,更加嗡嗡的,在黑院子裏響成一片。說著,老人家從東屋走了出來,只見高身材,駝著背,攔腰囊囊的,不知是不是腰帶。腳下囊囊的,是鞋?還是裹著綁著什麼呀?那就都看不清楚了。老人家端著一個臉盆,拿著一塊布,走到火旁邊,舀了半盆,試試冷熱,往牲口棚端去。剛走到中槽跟前,不覺愣住了。因見棚裏地上,那老白馬側著身子,已經跪起了前
。正在伸直脖子,蹶高屁
,幫助兩條後
支起來。老白馬確實老了。白毛發灰,鬃毛疏疏落落,身上鼓一塊窪一塊,說不得胖,也不是瘦。它掙紮著站起來了。它站起來了,身子還在晃蕩,四條
還在哆嗦。它還晃蕩著哆嗦著,可是已經伸過脖子,湊近小馬駒,一口一口,舔起
漉漉的小家夥來了。小馬駒剛出娘胎,四
勻稱,身段溜圓,這時瞅著燈火,莫名其妙。可是四個蹄子,這個提起,那個放下,仿佛心想:“都是活動的,這是怎麼回事呀?”啊,一個調皮的壯實的小家夥。老白馬晃蕩著哆嗦著,可是口裏一點不馬虎,已經把小家夥的脊梁,細細舔幹淨了……
飼養員老人家看傻了眼,仿佛覺得身邊,也還有個人站著,就手把那盆溫遞過去,說:
“拐子,拿著,用不著了。”
其實那人不是專管鍘草的拐子,倒是領導生産多年的老隊長。隊長接過盆子,嗓子裏呼呼的,正要笑將出來。只見老飼養員閉著眼,斜靠在槽頭柱子上,難道頭暈了嗎?又只見那打包起皺的老眼,忽然一睜,燈火映著紅紅的眼睛,竟閃出十分的光彩。這時聽見嗡嗡地歎了一聲:
“慚愧!”
怎麼說是慚愧呢?隊長還沒有納悶過來,飼養員已是駝著背,邁步走過院子,那囊囊的身影,在夜黑裏看不見了。隊長心想:“准是上隊部報信去了。”
生産隊隊部,就在前院西房。
飼養員老長泰——村子裏都姓周,因此大家只稱名,不道姓。他見隊部還亮著燈,就推門進去。卻只有會計小康泰一人,湊在燈下寫字。油燈的玻璃罩子上,會計給套上一個報紙裁的,圍嘴一般的東西,因此只照亮了桌面。那多半間屋子,也還看得出來圓的是麻包,扁的是笸籮,方的是櫃子,黑糊糊的擺滿了。有一個鍾,看不見放在哪裏,只聽見的答的答走得起勁。會計有時伸手撥一下算盤珠子,那聲音就爆豆一般響亮。老長泰站了一會兒,會計小康泰連頭也沒有擡,光嘴裏咕噜一聲:
“有事嗎?”
老長泰心想:“跟個小青年有什麼好說的。”就只咕噜一聲:
“下小駒了。”
回頭正要走,可巧隊長永泰推門進來,一邊應道:
“我看見了,得記你一個功。”
飼養員不走了,坐下來摸煙袋。隊長也摸著煙袋坐了下來,兩個人都管自裝煙,點火,叭哒。立刻昏黃的燈光裏,悠悠地漫上了煙霧,好象黃昏收工時,雲煙悠悠地趕趁著落山的陽光。
足足叭完一鍋煙,飼養員老長泰忽然一聲嗽,掃清喉嚨,嗡嗡地說道:
“我來要求一件事。”
會計小康泰住了筆,支起耳朵。隊長永泰只管吞雲吐霧。老長泰一句一頓地說道:
“老白馬眼見要站不住了。可別賣給動物園,喂獅子老虎去。咱自養活著。到躺下來的那一天,咱刨個坑給埋了。”
永泰噴著煙,望著老長泰,還沒有說出話來,小康泰把筆一扔,“咦——”地一聲,兩眼睜得溜圓,仿佛叫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情繞住了,解不過來,叫道:
“這事情像是有過的。就是這幾句話,一模一樣,什麼時候聽說過的。”
老長泰喝道:
“別鬧著玩兒,咱說正經的。”
可是小康泰,女孩子一般秀氣的臉上,光彩飛揚。他說:
“也是這麼個夜裏,這麼昏黃的燈光,也是三兩個人,也是煙霧騰騰裏說話……”
隊長永泰笑道:
“小知識分子,看小說看迷怔了吧。”
小康泰差點兒跳了起來,叫道:
“長泰爺爺,還就是您,走來問聲不響,叭哒了一鍋子煙,說了這麼幾句話。當真的,我耳朵裏,還響著您那嗡嗡的嗓音呢!”
老長泰咕噜道:
“見他的鬼。人家說兩句正經話,他盡歪厮纏。看我不一煙鍋子,把那一腦門子的小說,給敲了出來。”
這時隊長永泰,望著小康泰連連誇了幾聲:“瞧這記,這記
,這記
……”回頭跟老長泰笑道:
“二叔,我也記起來了。這一晃,有個五六年了。”
小康泰高興大叫:
“對,我都想明白了,就是全村入社那一年,有一個晚上……”
“哪裏是一個,不知幾個晚上吧?”
“對了對了,那一冬天,家家戶戶討論入社,沒早沒晚,村子裏跟開了鍋似的。哈呀,那紅火勁兒呀,才叫夠勁兒呀。長泰爺爺,都過半宿了,您還上這兒來坐著……”
老飼養員也想起那一年來了,撓著胡子八叉的下巴颏說:
“上年紀的人,覺少。”
“不在覺多覺少,您是想趕人少的時候,好摸摸底細。”說著,小康泰臉都笑圓了,還跟隊長擠了擠眼,又說:“有一晚,您來說:‘我那小騾駒子,還懷在老白馬肚子裏的時候,就讓我們二爺要了去了。他入不入社隨他,我要入的話,可只能帶進來個老白馬呀!’”
“這記,瞧這記
……”
“有一晚,您叭著叭著煙鍋,說:‘老白馬眼見站不住了,弄到社裏來,套大車跑大道,還不馬上散架子了?我留著推個碾子使喚吧。’有一晚,人都走淨了,村裏人社也入得差不多了,爺爺您哪,嗡嗡地說了這麼幾句話:‘我提個要求,老白馬社裏使喚老了,得刨個坑埋上。’”說著,小康泰拿起一張紙,明明地擋著半邊臉,跟隊長裝了個鬼樣子,忍著笑說:“老人家的心眼兒呀,呵,呵,哈,哈……”
老長泰把當年的紅火勁頭,全都想起來了,高高興興地罵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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