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幫”猖狂的年頭,迫害過“紅點子”教授。“四人幫”高高在上,呼風喚雨。在下邊賣力氣的,是我。
就我一個人嗎?不是。記得清楚的,也有那麼十來個。有軍人、工人、學生,有象我這號的青年幹部。這些人裏頭,有沒有“爪牙”、“打手”之類呢?要說有也不多,反正大多數是好人。這些好人,現在各在各的崗位上,爲建設現代化的社會主義祖,走上了新的長征大道。有的挑的擔子,也還不老輕。
因此,我寫迫害“紅點子”教授的經過時,就很躊躇。真把張三李四一個個寫上去,那多不合適。就寫一個我吧,打人是我,罵人是我,折磨人是我,種種壞事,都是我幹的得了。
可巧有的壞事,一個人三頭六臂也拿不下來,這可怎麼辦好?索寫“又一個我”,“另外一個我”,“兩三個我”,“十幾個我”……這在語法上通還是不通呢?別去管它了,老天爺,別旁生枝節因小失大就是了。
再,時間和地點呢?
時間毫無疑問,本文頭一句話已經交代明白:“四人幫”猖狂的年頭。
那麼地點呢?還是商量商量,先不提南方北方好不好?不說是學校還是機關怎麼樣?
沒勁,照這麼婆婆的能成個什麼氣候?
且慢。這裏寫的主角,受迫害的“紅點子”教授卻決不含糊,正南巴北的一位曆史學教授。年紀六十上下,格粗壯,聲音寬厚,一頭馬鬃般的黑頭發,一臉的風砂,一雙細長的眼睛——那像是哪位豪放的金石家,一刀奏效,不待回刀修理的。要不是長年伏案,伏得腰背發駝,肌肉發“泡”,他的整個
格面貌,可以看做開荒起家的農民。
他不但有名有姓,還是名聲在外。不過那年頭,我只管他叫“紅點子”。咱們就從這個“紅點子”的來由說起吧。
院子裏現在已經安靜了,就和一場火災以後的安靜一樣。剛才沖天的火焰,現在已經萎萎了。只有那些精裝書的硬皮,象“料子西服”那樣一下子燒不透,還抽冷子吐吐火頭。線裝書的封套,也象長袍馬褂一樣不容易燒化,冒著濃煙,象是一肚子怨氣。只見紙灰飛揚,有的竟成團成串地飛起來,竟飛得四層樓房那麼高,竟在那裏飄飄蕩蕩。正是封、資、修的
魂,不甘願退出曆史舞臺。
剛才許多來回奔跑的聲音,已經沒有了。呼叫,喝彩,爆裂,蓬蓬著火,都一概過去了。該休息的休息了,化爲灰燼的也化定了。
我渾身燥熱,也要找個清靜地方,歇一歇身,也歇一歇靈魂。我上了四樓,走過會議室門口,門半開著,看見教授站在屋子中間。這個外貌粗野的臭老九,現在斯文得很,駝著腰背,兩手筆直下垂,一動不動,站在空空的會議室正中間。周圍有許多椅子凳子,他不坐,他站著。
這才想起,是我剛才下的命令,把他從火堆旁邊叫開,指定他站到這裏來。心想:“免了他一頓好打。”這個人可是“格”,他在人前,竟敢“赤膊上陣”。在人背後,倒又可以“畫地爲牢”。
我走進會議室,看了看扔在桌子上的、剛才從院子裏撕下來的一張標語,這標語是用舊報紙寫的。不能不說那字有根底,又象“草”,又象“隸”,一揮而就,瘋狂地帶出許多拐彎抹角,那些彎和角,都騰騰地冒著“反動氣焰”。這標語只有四個大字:“火下留情”。
我連看都不看教授,問道:
“這反動標語是你寫的?”
“我沒有寫反動標語。”
我敲敲桌子,提高點嗓子:
“這是誰寫的?”
“這是我寫的。”
我“甩”地一回頭,這個頭部動作,在戲曲舞臺上是有名稱的。李玉和就是這樣甩出威風來的:
“什麼?”
教授不作聲。我這才看見他把眼睛死盯在地上,那細眼睛都像是合上了。他在掩蓋感情,可又掩蓋不住,他那一臉的泡肉,顫顫的。他咬著牙,也咬不住那顫抖。
我雖說已經疲倦,但過多的勝利,好像喝了過多的酒。酒精管自激動著已經幹啞了的嗓子,連嘲帶笑:
“哭吧,跳吧,唱一曲黑線挽歌吧。爲你們的壇壇罐罐,爲你們的命根子,爲你們的祖師爺放聲痛哭吧。可是我們,向全世界宣布:在熊熊的火光裏,一切封、資、修全化爲灰燼,工農兵占領了文化陣地,一個史無前例的嶄新的時代開始了。”
教授臉上的泡肉,繃成了塊塊疙瘩。
“你安身立命的三十年代,也一把火燒光了。你拚死拚活捍衛的黑線,也一去不複返了。”
“我沒有捍衛黑線!”
忽然,他敞開了嗓門,嗓子又粗,又寬,又沙沙地活像鸠山。
“那你叫囂什麼來著?”
“我說曆史上有一條紅線。”
我斷喝一聲:
“狡辯!”
教授咬住牙。
“你根本不承認黑線專了工農兵的政?”
教授點點頭。
“你說話呀,你不是宣揚不隱瞞觀點嗎?你不是吹捧獨立思考嗎?你不是標榜曆史的真實嗎?你這個赤膊上陣的英雄,怎麼狗熊了?”
教授臉灰白,沒精打采地說道:
“我沒有隱瞞觀點。從‘五四’起,一條反封建的反帝的反一切法西斯的紅線,是文化主流。”
謬論。要當著人說,我當然得說是反動觀點。可我心想:只怕謬是謬在落後吧?時代在天翻地覆,他一死兒抱住陳糠爛芝麻。正經是個榆木疙瘩腦袋,這麼鬥,那麼批,新鮮詞兒一句也灌不進去。注意!我還得站穩立場,這麼個腦袋瓜正經是個“土圍子”,作爲造反派,當然要打掃了它。作爲個人,我也很想打開這“土圍子”看看,究竟神經方面是不是出了什麼毛病?我拉開腔調,問了個問過多次的問題:
“你那條紅線,都有誰們哪?”
“三十年代,魯迅是主將。”
“還有呢?”
他不作聲,我敲敲桌子:
“還有呢?”
他只能不作聲,這個我是有把握的。我穩吃穩拿地笑了起來:
“還有呢?”
只要他說出一個人名來,准的,不是特務就是叛徒,要不就是反動權威,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至不濟,也得是個摘帽右派。沒有一個能跑得了的,必勝的王牌在我手心裏呢,我跺腳厲聲叫道:
“還有呢?”
別說是人名,連一本書他也提不出來。不是黑書就是黃書,全是封書、資書、修書。寫書的人自己也說,恨不能一把火燒光。這一關他是過不去的,關口上懸著千斤的閘門,電鈕在用這兒攥著呢。我正要以全面勝利宣告結束,說了一句警句:
“教授,只有點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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