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陽臺上一小節]十全十美。但已經照著上頭的模樣,聽不得下邊來的半個不字。
“紅點子”沒有交“認識”來,他根本一個字也沒寫。上頭指示:如果頑抗到底,“有地方擱他”。我想那是當然的啰。可我不能設想,怎麼我拿不下這麼個“土圍子”來!
我設計了個“攻心戰術”,時間選定在深夜,把紅點子從睡夢裏提溜起來,不等扣齊裳,立馬帶到會議室。
會議室黑著,只見中間那百瓦燈泡,加了個罩子,把白光集中下照,光圈裏放著把椅子,指定給“紅點子”坐。我坐在他對面的燈影裏。這場面有人許在什麼電影裏見過,我也沒說是我的發明,只說是我設計。
“紅點子”坐在那裏,只管低著頭,垂著眼皮,好像還沒有睡醒。我只見一頭馬鬃似的黑頭發,在白光下邊閃著金絲。這對“攻心戰術”不利,這個態度也不能夠容忍。
“擡起頭來。”
他擡了擡,照舊低下。
“擡頭。”
“不許動。”
“看著我。”
我直視他的朦胧睡眼,我把眼光放柔和了,我的大眼白想必是保持著蛋青,有個女的誇過的那種顔
。以後我開始談話,在談話中間,我不斷提醒這個泡泡腦袋擡起來,叫這雙睡眼看著我那蛋青
眼白。
我用“綠蔭蔭”三個字,描寫他家的小院子。我又用“綠蔭蔭”三個字,描寫他的書房。那書房的窗戶叫樹木擋著,屋裏書櫃、書架、書桌全摞著、攤著、塞著書,其實暗像個地洞。
我用烏煙瘴氣形容那些書,“紅點子”不動聲。我用打掃衛生說明抄走那些書,“紅點子”的眼皮彈了一下,複歸半睡眠狀態。我說到他那位老伴兒了,那位賢妻良母,那個終身奴隸,我描寫她包著頭巾,手腳哆哆嗦嗦走前走後,我說明她的頭發已經長出一寸有余了。“紅點子”的刀縫眼裏,汪汪閃現
光。我說已經告訴居委會,不要再剃她的頭。但是——這裏有個但是,誰要是一條道走到黑,誰也不能保險不剃二回……“紅點子”坐在那裏晃悠起來,含著眼淚晃悠晃悠,咬著牙關晃悠晃悠,我命令他不許晃悠,他還只管晃悠晃悠……我不能容忍,我的眼睛成了鐵青
,我像當頭傾瀉一桶冰
般說起他的小女兒,蜷縮在角落裏的躺椅上,跟一只貓一樣,弓腰奓毛,眼睛裏放綠光……
“紅點子”在椅子上晃悠得像是掙紮,就像有條繩子把他綁在椅子背上,掙紮著一下子掙開了,一下子竄了起來,一下子跨出光圈,站到燈影裏。隨著卻又老實下來,兩手垂直,低頭望住地面,一動不動。
我正要發作,猛然心想:可不說明“攻心戰術”有所突破了嗎。就把聲調舒展開來,說:
“群衆是要‘仁至義盡’的。現在的主動權還在你手裏,不過時間不多了。其實關鍵只是你——,只要你把那紅線謬論一筆勾銷……”
“紅點子”作難地說:
“可我這大半輩子怎麼活過來的?”
我把臉一沈:“幹脆你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沒有紅線,我是沿著什麼走過來的呢?”
“群衆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三十年代的時候,我還年輕。我打算寫一本反法西斯的書,搜集了許多資料,也和當時的鬥爭有密切關聯。可我不知道反完了法西斯,應該怎麼辦?我的書寫不下去。當時白恐怖很厲害,
的領導冒著生命危險,到我家裏來,和我整整談了一夜……”
我截斷他的話,問道:
“你說的什麼領導,是誰?”
他剛要張嘴,立刻閉上,啞然失聲。我的王牌又上來了,振振有詞地問道:
“是誰啊?”
他的嗓門小了一多半:
“當時地下文化方面的領導。”
“是誰啊?”
他的嗓門堵上了。我可是有十二分的把握,敞開來重複我的:
“是誰啊?”
“我只能根據我所知道的……”他打算繞開去,溜走。
“你就說是誰啊!”
“人家有缺點錯誤。”他打算息事甯人。
“光是缺點錯誤的問題?”
“別的,那些,什麼……”他口而出,“我實在說不出口來。”
“哥們義氣!”
“我們沒有私交。”
“這些年你們沒有見過面?”
“開大會,人家坐在主席臺上……”
“心領神會,心照不宣,心有靈犀一點通。”
“也是我不愛串門,也是我老落後,老受批評,人家還在報上公開批判過我。”
“那你憑什麼拿身家命保他?”
我理直氣壯,因爲太不合情合理了。除非是瘋?是怪?是缺根弦?可是他站在燈影裏,有礙我的觀察。我指著光照下面的椅子,大聲命令:
“坐下。”
他木頭似的坐下,臉上發“泡”。
“說。”
他又晃悠起來,我最見不得這晃悠,厲聲叫道:
“正面回答問題。”
“還就是那年,白恐怖,他上我家,關上門,拉上窗簾,談了一宿,實際是辯論了一宿,到天亮,拉開窗簾,東方一抹紅霞,天邊一線曙光,那出太陽的地方,燒得白熱……”“紅點子”那刀縫眼半睜著,也象是有些白熱的東西。“……他輕輕地在我耳邊說:‘中
的希望在西北,東方的巨人在延安……’”
“紅點子”又晃悠得像是掙紮,又仿佛掙開綁著他的繩子,彈跳起來,一步到了燈影裏,又老實站著了:
“從那以後,我決心把反法西斯的書寫下來。從那以後,我的一生,有了新的起點……”
他再說什麼,我已經不注意了。因爲我發現他在影裏,一點也不晃悠。我指著椅子命令他:
“坐下。”
“……我要求,不要爲我費時間,不要因爲我
費精力。我不過一個
外的知識分子,要是許可保留意見,就讓我保留吧……”
我注意著他一坐到光照下邊,就止不住地晃悠,我隨口喝道:
“有地方擱你。”
“對,遼闊的祖,哪裏也擱得下個我呀!”
“還對對哩,還做夢哩,擱到那地方去,半年也不定問你一句話。”
“我要求把時間,把精力,放在老員、老同志身上,把他們早早解放。他們比我有用
,他們是祖
是人民的財富
我命令他站起來,指定他站遠一點,完全站到影裏去。只見他一邊站過去,一邊腮幫抽搐,黑發抖顫,刀縫眼裏滾下粒粒淚珠……終究敞開了寬寬的沙沙的嗓門:
“告訴我老伴,等著我。告訴我女兒,她走她的路,她還年輕。可是相信爸爸,五年以後,能追上隊伍,能回到人民中間來……”
我觀察出來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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