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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經病

林斤瀾作品

  回憶這一段生活,得說一句文話:整個兒籠罩在“曆史的誤會”裏。

  “四人幫”把我們這些做文學工作的單位,“連鍋端”到農場去了。他們的居心是最壞的,要把這些事業連同個人全部報廢。可是我們卻懷著最好的願望,撂下鑽研大半輩子的專業,去奮不顧身的勞動,去改造世界觀。

  因此,這一段生活甜酸苦辣鹹——五味俱全。也因此給描寫帶來了困難,好比這五味,以哪一味爲主呢?不好調配。諸位如若感覺味兒不是味兒,只有請求原諒,請記得這是“曆史的誤會”。

  當時農場裏時興接連排編隊,吃喝拉撒睡都軍事化。我們這個連隊的特點是二多:老的多,神經病多。

  張三、李四、王五都是神經病。張三有言無語。李四的表現是喜怒無常。王五稍稍突出一些:雜亂無章。

  這三個老頭子若按退休年限計算,差不多都做夠了一輩子的伏案工作,也做下了一身的毛病。可是偏偏平常都不戴眼鏡,說起話來偏偏都不酸,行動也都不裝模作樣,從來都沒有犯過案子,翻過案子,反過案子……

  張三年歲最長,爲人最淡泊。打還沒興“靠邊站”這個詞兒起,他就愛靠邊站。連在沒邊沒沿的野地裏,總共只有三兩個人,他也總象是不在中心,在邊上。怎見得呢?你看他一邊兒自言自語,但見嘴chun開合,卻聽不見聲音,但見拾根樹枝或是使根手指頭,在地上劃來劃去。除卻這無聲的自言自語,他的寡言shui平,差不多達到無言的境界了。

  李四年紀最小,嗓音洪亮,相貌粗魯。什麼幹的稀的葷的素的,沒有他不吃的東西。什麼幹淨不幹淨,放倒頭就睡。高興起來十分健談,湊熱鬧說笑話都帶勁。他渾身長的是順毛,只有幾根,也許只有一根倒毛。難就難在不知長在哪裏。誰要有意無意地碰著了,不容眨眼的工夫,眼面前就炸開一個雷。

  王五較比出se。好比一間集ti宿舍,住十個人,雖說不上窗明幾淨,也還利落。撥出去三個,換進一個王五,第二天,屋子就小了。鋤頭橫在當道,雨靴站在桌面上,凳子翻過來,凳tui兒上晾毛巾……

  知父莫著女。王五有個細心的女兒,送她爸爸上農場的時候,不但給整理了箱子,還描繪“圖紙”一篇,貼在箱蓋裏面。圖上表明共分三層,自左到右排列著:襪子、手套、內褲、圍脖……以便爲父的按圖索襪等等。可是象這種繁瑣哲學,從來是tuo離現實的。爲父的也不過索過一塊手帕,絕大多數就站錯了隊伍。

  做文章有個章法,吃飯穿yi也有一定之規。好比起chuang,一定,必須,不可違反地先穿襪子,再穿鞋。如果先把鞋穿上了,手裏攥著襪子就不好辦了,從頭再tuo再穿吧,外頭哨子嘟嘟地吹三遍了,立刻站隊跑步去了。隨機應變吧。權把襪子作手套,跑出去站在鬥志昂揚的隊伍裏。從理論上說,襪子和手套都是紡織品,都起一定的保暖作用,只不過形式上有所區別。可是“一、二、三、四”,齊步向前,緊握套著襪子的雙拳,在song前擺動。誰要說出一句神經病來,那是大家都通得過的。

  你樂了吧,你那裏也湊合通過了。更不用說在那“曆史的誤會”年頭了。

  話說秋高氣爽,打谷場上,電轉tuo粒機那裏,金黃的谷粒迫不及待地離開一穗穗小家當,蹦到大集ti谷堆裏。電動揚風機,又叫金黃谷粒經曆風口lang尖,在半天空做一條金se長虹,摔掉泥土,扔掉草棍,去掉私心雜念。

  連長qin臨現場,他很滿意。看來所有的景象,都是結合世界觀的改造,熱烈行進。機聲隆隆,秋陽燦燦,生産和思想的雙豐收在望。

  場院偏西,一盤tuo粒機後邊,一字排開五條好漢。張三站在中間,可也側著身子仿佛靠邊。李四倒是靠邊站著,可有gu子一夫當關的氣勢。你看他頭紮毛巾,肩披布褂,俨然老農打扮。稻捆在他手裏,三翻兩轉,就褪了毛一樣光溜了。連頭也不回,順手往邊上一扔,背手又從身後拽過一捆來了。你看他的眼眶裏,汪著往外流的勞動的喜悅。

  王五沒有上機子,派他在後面搬運稻捆。偏偏遇上兩個膽大武藝強的車把式,竟把三馬大車,刷溜溜越過複雜地形,把稻捆直接卸在機子後身c把王五間接卸在半失業狀態裏。

  戰意正濃,戰鬥正酣。王五豈是個袖手旁觀的!他雙手緊握稻捆,一躍而起。從側面奔向機子。人家給他指了指側面飛轉的皮帶輪,顯然這不是正確的路線,他返回身來,從後面cha上。後面站著的李四,只用鼻子吼了一聲:“唔——”

  顯然,這裏也鑽不得空子。他繞過皮帶輪,從機子的正前方上去。機上一字排開的五條好漢,有的用喊叫,有的用手勢,有的用瞪眼都阻止不住。王五臉上積攢的情緒,已經超過了一般的嚴肅,可以說是勞動神聖的莊嚴了,戰鬥權利不可侵犯的威嚴了。他沖上去,把手裏的稻捆湊到tuo粒滾筒上。就象一百年前的英雄炮手,擎著火把沖上去,湊到炮筒上點燃引線了。

  tuo粒機隆隆地公正地轉動,把張三、李四、王五的稻捆,一律打幹淨。事情如果到這裏收場,那王五的勝利是完整的。不料這時候,他犯了人們常犯的錯誤。那就是勝利聲中的情不自禁。王五轉身扔那個打淨了的稻捆時,采用了一個舞蹈動作。這個動作在舞臺上是玩得轉的,在場院上差點兒。當他的腰身差點兒刮著皮帶輪的刹那間,有人采取緊急措施,一掌,使他倒退十來步,撞在石頭堆上。這幾塊石頭,原是隨手往那一撂,准備一會兒壓苦席的。經這一撞,頂上的一塊出溜溜下來,直奔王五右腳的大拇哥。他穿的是塑料涼鞋,立刻,涼鞋空chu,湧現生命之泉……

  機子拉閘,人們兩邊包抄過來。一個穿高腰球鞋的赤腳醫生,及時趕到。這是一位老太太,她發言的聲音十分尖利,可是她包紮傷口的手段,是迅雷不及掩耳的。等連長大步走過來時,已經chu理完畢,並且准確地尖聲報告,沒有傷筋動骨,不過大拇趾外緣,損失一塊肉——35mm。

  連長想找個人攙著王五回去,左右一看,立馬注意到張三。因爲場上所有的人,不是在行動,就是在激動。只有這個老頭趁機子停轉的工夫,往谷堆邊上席地而坐,一根手指在谷子上畫符,嘴裏不出聲地念著咒!連長吩咐他送王五回去休息。也快收工了,順便到shui房裏點把火,溫一溫shui

  張三去攙王五,王五豈是讓人攙的角se,一瘸一拐地掙向前去了。連長一“機靈”,大聲叫住他們,大聲吩咐道:

  “聽清楚了,我是說shui房裏頭,大鐵鍋下邊,竈、洞、裏——點一把火。絕對不是別的地方。”

  回過頭來,連長提出一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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