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滿城飛花上一小節]知道嗎?倒也難說,真的知道什麼嗎?當爸爸的自己也摸不著頭腦。
在電話裏,女兒可又拖長下沈叫了聲:
“爸——”沈默了仿佛一個黑夜,冷鍋裏爆豆般說道:“我不上學了。”
女兒長大了!電話裏聽不出來眼淚了!連汗毛都豎起來的耳朵裏,只聽見充大人的、生硬的嚴厲的聲音。只是冰冷,連大人都不該這樣冷得像是冰。
喲,好嗆,好難聞,李老擡頭一看,面前濃煙滾滾,原來兩三個清潔工把鬧楊的“毛毛蟲”掃做一堆,點火焚燒,讓地上清潔,讓空氣汙染……可是這是哪兒,怎麼走到這角落來了,李老趕緊掉頭,像是逃避濃煙。
李老當過老李,卻沒有當過小李,他從小老成,在寫字桌前坐得住極了,心裏想的是“三十而立”。到了三十那年,來了個什麼運動,他檢查的是成名成家思想。後來隔三岔五的老來運動,漲船高呀,“個人主義”吧,由“思想”提到“主義”上坎了。“白專道路”吧,跟“路線”挨著了。等到“浩劫”到來,這麼個“白”字也不行了,改成個“反”字,“反動權威”,屬“地富反壞右”的黑五類,這家夥,連點人模樣也沒有了。
勒令:絕對不可趴桌子。轟下去捏鋤把。隨遇而安,他倒愛好上了養花栽樹。那年學會了往仙人掌上接仙人指,往三棱劍上接紅球黃球,成活率一個勁兒上升,開花率也不示弱,神不知鬼不覺,這手活兒給他的思想力量比小紅書己,他誠心誠意想著,有朝一日“畢”了“業”,當個花兒匠去。這不是從廢物堆裏掙紮出來,又是一個有用的人了嗎!這不是合著挂在嘴頭上的:“給了我第二次生命。”
直到現在,李老還是不願意搬到樓房裏住去,舍不得四合院。他住的四合院極小,女兒說,有個桌面大的院子,年輕人說話總要極端點兒。院子裏也有一二十個大盆小盆,可都是“老太太花”,球啊、掌啊、夾竹桃、凍海棠……常年不用拾掇。李老爲了奪回“浩劫”去了的時間,更加趴桌子跟上了瘾一般。不過黃昏時候,倚門站那麼一會兒,幻想幻想有朝一日真的當花兒匠去。人家讓他住樓房,他就說:
“年紀大了,沾著土氣兒合適。”
李老在小小四合院裏,住三間北屋,中間是起坐間,擺著沙發是讓客人坐的,八仙桌那是自家吃飯用的,還有一個書架,卻派了幾個用場,上邊放電視機,中間是煙具茶具酒具,再就是報紙、新到的期刊、信件,書架上沒有書,書都在兩邊屋子裏。東屋是李老的書房兼臥室,滿牆滿地都是書,弄得瞪著眼睛也找不見茶杯碗。不過也還有一件東西出
,那是紅木雕花、大理石面、
腳包鋼的躺得下一個人的寫字桌,這是古董,是特藝,光是實實沈沈往那一放,就給人安營紮寨的感覺。別的家具,全都黯然失
。“浩劫”時期,好幾位打過寫字桌的主意,正因爲是好幾位,倒保留了下來。
女兒李百啭住西屋,屋裏也是書多,書中期刊最多,這是從她爸爸屋裏拿過來的,或是她爸爸沒工夫看的。除了書多,再就是玩具多。二十五歲,大學畢業,還一屋子的布娃娃、剪貼娃娃、石膏娃娃,還有泥的、瓷的、樹根的、塑料吹氣的各種動物,從大象到小兒。書和玩具,仿佛井
和河
,俗話說:井
不犯河
。
李老剛剛打開起坐間的門,走到書架那裏拿今天的報紙信件,才回身要往東屋走,只見女兒推門進來,身子一轉,挂包一甩,又是“咣”的一聲,裏面的搪瓷飯碗碰著了門框。到底還是個孩子,去聽宣布名單,把飯碗都帶上了。不,她二十五歲了,只能說是缺少世故。可是缺少世故,又和孩子分不開。在女兒身上老愛這麼來回思摸,思摸的結果,又老是心腸軟塌了,這時裝做看報紙,裝做什麼事也沒有,避免給女兒強刺激。只拿眼角悄悄打量著女兒,揣測她的心境情緒,女兒快步往她自己屋裏走,一邊說:
“我還帶著飯碗,打算吃‘青少年研究’的飯了,誰知道還得回家來吃——飯——”
女兒沒有打算急忙忙朝爸爸告訴什麼,她只管往自己屋裏走,好像事情已經說清楚,還好像事情已經過去了,這是孩子的單純還是大人的冷靜呢!後邊一句話是在她的屋裏說的,把吃飯兩個字拉長拉開,可以想象出來把臉也拉長,把下巴颏也拉開了,做了一個愛的怪相。可見情緒還是好,這就好了。不過事情總要問問清楚,還問什麼呢?結果是明明白白的,對了,那個姚倩倩蹦上了李老心頭,打上一個大問號,這是怎麼回事?
女兒在屋裏摸摸索索,在翻抽屜還是換服,回答說只知道前天人家肯定是不要了的,今天又只要了她一個,別的什麼也不知道。宣布前一分鍾,姚倩倩也沒有透露一個字。她們是坐在一起的,一去,姚倩倩就跟在她身邊,一宣布,還在她耳朵邊說:冷靜,冷靜。
李老只說出一句話來:
“這個孩子不簡單。”
女兒拉開房門,站在門裏說道:
“什麼孩子,都是打過幾個滾兒的油子。什麼同學,什麼哥們兒,們兒,到了緊要關頭,誰跟誰都保密,都不過話,該咬住誰就咬誰,該踢就踢,該端就端。”
女兒連珠炮一般放出來這麼些可怕的話,可是神平靜,好像這都是當然的事,根本用不著大驚小怪。說完一甩門,在屋裏還說:
“要是我早知道只有一個指標,我也會把她給頂了,毫不客氣,完了也會跟她咬耳朵,冷靜,冷靜。”
李老還信不過來,明明還是些孩子,又明明這麼可怕。究竟是嘴上說說的,還是真就這樣?打算再問幾句,聽見女兒那裏咔嚓一聲,一個啞嗓子好像屁上吃一鞭子——唱了起來,只好說道:
“好了好了,吃飯吃飯。”
他們一般是星期天做肉菜,做夠一個星期的,放在冰箱裏。每天傍晚出去買點新鮮青菜來炒一炒。午飯最簡單,父女兩個打開冰箱,把冷飯冷菜拿到東耳房裏,那裏有個煤氣罐,老坐著口蒸鍋,點火熱一熱就得了。
吃過飯,李老往他的東屋走,不用問,午睡是李老的重要項目。他睡得晚起得早,如果不午睡——哪怕眯一小會兒吧,整個下午就會昏昏沈沈,晚上也做不了正經活兒。
李老心想:今天只怕不容易睡著。先做點准備工作,把窗戶簾兒拉嚴、製造一個夢境,把門好,免得發生驚夢的聲響,要不要吃點葯呢,溫和一點,吃一丸中葯安神吧。吃著葯,想著女兒這事下一步怎麼辦,又告誡自己一定要睡了覺,哪怕眯上一眯再作商量。看來女兒鎮定自若,究竟長大了,人像大學畢業生了,學士了,睡吧睡吧,睡醒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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