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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城飛花

第2小節
林斤瀾作品

  [續滿城飛花上一小節]

  女兒說宣布名單之前,有一個講話,講這個名單是經過怎麼怎麼研究,什麼什麼會議決定的,不能改動。宣布以後,就拿介紹信去報到,有意見也報到以後再調整,不報到,不好討論……

  女兒說宣布名單,頭一個單位就是民政局,她跟坐在旁邊的姚倩倩說,上帝保佑,這裏頭別有我。話還沒有說完,只聽得第一名就是李百啭!李百啭!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打開始談分配以來,連個暗示也沒有過呀,當時一定是變了臉,姚倩倩咬耳朵說:冷靜,冷靜……

  女兒又叫了聲拖長下沈的“爸——”說:

  “我想回家。”

  李老慢慢轉過腦子來,對于這麼個結局,當然莫名其妙。但這是女兒“出山”的第一步,也當然不能湊合了事。報到以後再調整的話,幾十年的世故擺在那裏,那又當然不可輕信。那麼扭頭回家呢?世故在敲警鍾,不可鬧僵,不可崩,當然不可把路走絕……這幾個當然碰在一起,李老自然而然發表了長者之言,也就是折中,把介紹信拿著,又聲明不合特長,先不報到……女兒立刻堅決反駁:

  “拿了介紹信就推出去了,分配組就不管了,就鐵定了。”

  李老以爲總還是不走極端穩妥些,一心尋找青年能夠入耳的詞兒,繼續勸說,誰知女兒又哩哩啦啦補充了一個情況,名單上最後一個單位是“青少年研究”,只有一個名額,就是姚倩倩!

  “嚯!”

  李老都“嚯”了出來——這種口氣,本來以爲不合年齡、身分——這個姚倩倩不是前天連檔案也退回來了的嗎!你李百啭不是一直連推托之詞也沒有的嗎!轉眼之間,一翻一變,“不似蹊跷,勝似蹊跷。無名怒火萬裏燒。”那折中的辦法,來不及明細,已如爆竹一炸一溜煙了,李老對著話筒二話不說:

  “回家,回家……”

  女兒那邊好像要撂話筒,李老這裏又有一縷思緒抽絲般出來,連忙囑咐道:

  “去跟分配組說一聲,不要不告而別。態度還是要好。你說,和你的特長不適合,也沒有思想准備,必需回家和家長商量。”

  女兒“嗯”了一聲,李老還怕她不夠明白,重複說道:

  “回家和家長、家長、家長商量。”

  這抽絲般出來的思緒,實是李老血肉裏邊的護犢之情,萬一,照過去那樣,不服從分配的大帽子壓下來的話,李老打算挺身而出,家長不同意,家長的過,家長全兜著,不讓女兒背黑鍋。

  李老回家的路上,想著下一步怎麼辦,可是想不下去,思想集中不起來,耳朵老是響著女兒在電話裏,那一聲拖長下沈的“爸——”這裏面調和著五味,qin情、委屈、希望、依賴、jiao和怨……說不清包含著多少東西,只是李老每每聽見,心也往下沈,血也往下沈,連人,連人站腳的地方都仿佛下沈下沈……

  仿佛就在昨天,算來十多年過去了,忽然,李老連老李也當不成,只落得一個“喂”,集中住在那黑樓裏,比樓上還要黑得多的地下室,“喂”,掃地。“喂”,交代。“喂”,擦玻璃。“喂”,低頭認罪。“喂”,電話,當然只有家裏來的電話,才轉告這麼個“喂”,家裏只有一個女兒,才十來歲。

  “爸——”

  拖長又下沈,接電話的“喂”屏聲息氣。打電話的十來歲女孩子,寄住在qin戚家裏,上初級小學。她只要從教室裏走出去,上趟廁所,還是去趟cao場回來,她的棉大yi准給扔在泥地上,有時連鉛筆盒,作文本子,課本都要從塵土裏拾起來,小女孩子學會了一聲不響,連淚花也不叫人看見。誰知讓一位“跟不上形勢”的班主任挑上了,當了個學習毛著積極分子,開大會前一天,給了她圓圓的金se像章,大紅花,紅地黃字的袖箍箍。第二天早上,cao場上紅旗飄飄,樂隊敲響了鑼鼓,孩子們在各個教室門口整理隊伍,“跟不上形勢”的班主任,把這女孩子悄悄叫到牆角落裏,說不出什麼,只是摘了她的像章,褪下了她的袖箍箍,拿回去了大紅花……

  女孩子沒敢上會場,小偷一樣躲躲閃閃去打電話:

  “爸——我要回家。”

  這個“喂”爸爸作不得聲,只是豎起耳朵來聽,有眼淚沒有?臉變se沒有?手顫抖沒有?

  李老回想當時,連汗毛也都豎起來了。

  “靠邊靠邊,老頭。”

  一輛自行車“滋扭”——擦著李老的左肩膀過去了,兩個轱辘軋著一地“毛毛蟲”過去了,地上全是焦黃土黃的“毛毛蟲”——楊樹上落下來的花朵,世界上也有花朵不但不美麗,還“毛毛蟲”一樣叫人起ji皮疙瘩。女兒從小怕蟲子,一個臭大jie飛到書桌上,她甯可抓起書本鉛筆,趴到椅子上做作業,要是落下來毛毛蟲,那還了得:

  “爸——”

  又是一個電話,又是拖長又下沈。女兒上了初中,趕上了“複課鬧革命”,趕上了“鄧大人”出來工作,中學裏又有了考試,數學比賽,英語朗誦……女兒一回又一回地得了“三好”“五好”。

  李老也由“喂”恢複到老李,進了沒有年級,也沒有考試、比賽、朗誦的幹部學習班,可以星期六回家。這已經很好了,只是沒有一個學製,不知道什麼時候畢業。歲月悠悠,像跑了shui一樣白白跑到荒野裏去了。李老有時候想起魯迅說過幾句辛辣的話:給狗連狗也不如的待遇,以後再讓他做狗,狗就搖尾巴……這幾句話偶然一冒頭,李老總是,仿佛身邊著了火,不問三七二十一,端起一盆shui來潑了下去……生怕日有所思,夜則成夢,要是說夢話說了出來呢?就是魯迅本人活著,只怕也不堪設想。

  女兒爭取入團了,比別的同學加一倍的努力,加兩倍三倍的耐心,總算填了表格、總算在班主任的示意下,提到團員會上討論。她又遇上了這麼個班主任,這樣的班主任這時候已經不能叫做“跟不上形勢”,要叫做“立場模糊”了。在團員大會上,班主任用當時流行的“cha話”方式,作些引導,居然通過,可是批不下來,同時通過的宣了誓,她還在候批。下一撥又宣了誓,她還不出一口大氣地候著。班主任都不好說什麼了,嘴裏真的“模模糊糊”起來了。有天,班主任把女兒叫了去,眉開眼笑,連聲說好了好了,現在只要你寫一個“認識”,對家長做個批判。接著就具ti幫助起來,開頭如何,結尾如何如何,可以一點事實也不用,語錄用三條至五條……這個“模糊”的班主任,原來清清楚楚思慮過了。

  可是女兒——想來會是臉se發白,噙著淚花,搖搖頭,說:

  “我爸爸的事,我一點也不知道。”

  這“一點也不知道”,是父女兩個早就咬定了的,從小學堅持到中學。真的一點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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