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萬歲上一小節]字有塗抹,或口齒不清,都會打成現行反革命,有真開打的,有當場活活打死的,打到監獄裏去還算一時太平。
伊愛我不是老師,也不算學生,本來公認是鷹爪下的母,大家都大把小把的幫過她的。這時候全變了,伊愛我戴不上“紅箍箍”。入不了兵團戰鬥隊。大家正說得熱鬧,見她來了,就噤聲,扭過臉去。仿佛她是個
細。只因爲一夜之間,老師全變成了革命對象。
學生們發現,凡喊到萬歲的時候,“我博士”閉嘴,有時候嘴皮動動不出聲,有時候出聲細小聽不真。大家天天背誦著經典:“……赫魯曉夫式的人物,睡在我們的身旁……”現在,提高警惕的機會好不容易到來了。
幾個人湊在博士身邊,喊萬歲時張嘴假喊,支起耳朵真聽。果然,聽見了,高興了,好比扣住了鳥,釣住了魚,包圍住了蛐蛐,歡叫道:
“他,嘀咕嘀咕,嘀咕兩個字。”
“狠毒。”
“沒錯,我可聽清楚了,是、狠、毒。”
一哄而起,男男女女,跳跳蹦蹦,快快活活擁到教員宿舍,來到博士家門口。只見伊愛我站在門前,挺直腰,什麼時候她倒有了“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氣勢。
大家站住了腳,聽見伊愛我喝道:
“我是五代貧農!”
就在當時,可是噹噹響的金字招牌。
不但出口不凡,還拍了下脯。誰也沒見過她這麼個作派,不禁愣怔。
有個瘦高男生緩過點勁兒來,叫道:
“我們喊萬歲,他嘀咕狠毒。”
“是狠毒,狠毒。”幾張嘴證明。
伊愛我臉一沈,只一秒鍾工夫,叫道:“很多。”又一秒鍾,嗓門開了閘一樣:“是很多。街上哪裏哪裏都是,院裏牆上是,門上是,屋裏屋外全是……”
一個結結實實的女生叫道:
“他嘀咕的是狠毒,何其毒也的毒。”
“很多!”伊愛我斬釘截鐵。沖著那女生,帶幾點譏笑。“他的口音,你還有我清楚?你是什麼人,我是他老婆。”轉過臉來對男生。“你們不要很多,要很少?不許多,許少?說話呀,站出來呀,我專候在這裏,聽聽誰敢說出個少字來……”
學生們嘀咕著:“別跟她廢話。”“我們破四舊。”“這裏的四舊比哪裏都多。”“四舊”指的是書,學生們在“狠毒”口音上二唬了,轉移到“四舊”上。
伊愛我抄起窗臺上一根爐條:
“我五代貧農!還有五代的沒有?有沒有四代的?沒有。三代的呢?誰是三代?”舉起爐條。“五代的打四代,是打兒子。打三代,跟打孫子一樣。”
這一番大道理,經典上雖說沒有,可覺得跟經典是粘連的。成份高的先就心虛,往後縮。低的也難數到五代,往前軟。只好交代幾句五代的祖
,教育教育你們博士,就這麼順坡下驢了。
從此伊愛我把著門口,“我博士”鑽在屋裏,連影子也不露。
把這風風火火的日子熬過去,學生們有的滿世界串聯去了。有的人了大兵團在社會上打派仗去了。有的由路線鬥爭改成線路鬥爭,女生鈎膨紗。男生攢半導
。
“我博士”出現在院子裏,長指甲剪了,好拿鐵鍁。把幾年沒歸置的煤灰煤末,鏟出來,摻上黃土,兌,攪拌勻淨了,平攤在地上,拿鐵鍁豎一道道橫一道道,劃成無數小方塊。曬幹晾幹,鏟起來堆起來備用。這叫煤繭。
他打的煤繭,不碎不板,好燒。
駐校的學生管老師的勞動,平常就是掃地擦玻璃洗廁所。也有臨時任務,有天,把老師們集合起來,叫刨掉院子裏的老樹根。這本來是一人抱不過來的大槐樹,多少年前有說是吊死過人,有說是死了什麼人給鋸下來打了棺材,剩下二尺高的樹樁。倒是一個現成的棋桌子。
老師們使鎬使鍁,家夥也不齊全,整累了一天,刨出一丈見方的土坑。只見下邊的根子四下伸張,沒有個頭。有的伸到教室底下去,豈不是還要拆房?學生們沒了主意。
第二天,“我博士”指揮起來,叫使鍁使鎬不論使什麼,把四下伸張的根子,挑粗大的砍斷。弄一根杉篙用麻繩鐵絲捆住在樹樁上,兩邊能上多少人上多少,推磨一樣往前推,推不動,往後拽,拽不動,再往前推,推來推去半個小時,老樹根活動了。
學生們也說,倒是博士出身,見的活多。
世界上的事,也和推磨似的,磨盤推到學生們身上了,該他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了。打著紅旗,上山下鄉,一下子落到生活的最底層。三年五年,五年八年,一個個流漢似的流回城市。
那瘦高的男生長出了一嘴黃毛胡子,拼命去啃中學裏丟掉了的數理化,不考進工科大學誓不罷休。但他喜歡的是文史。
那個結結實實的女生,肩膀上扛起了腱子肉。她擺攤賣牛仔褲、健美褲、連襪褲,燈籠褲、發了財,想開冷飲熱飲咖啡館。男朋友多些,老打架讓她瞧熱鬧。
學生聽說“我博士”單身住在城邊一個小廟裏。原來他要寫一部書,五代貧農伊愛我這時“後怕”了,惹火燒身還了得,不許寫。博士偷偷寫了,藏在鋪底下,天花板上,都叫伊愛我搜了出來。後來一張張疊成小塊,塞在牆洞裏,煤球堆裏,那也逃不過伊愛我的眼睛。哪怕博士暴跳,或是懇求,跪下磕頭,也擋不住一把火燒掉。世界顛倒了,母抓鷹了,說:你不要命,我還要孩子的命。你找死,死到外邊去好了。
“我博士”得了“找死死到外邊去”這句真言,逃到小廟裏住下。瘦高男生找到小廟後院,舉手可以摸到頂棚的小屋裏,堆著摞著攤著的書本中間,找到了老師。“我博士”幹瘦了,頭發黑的還烏黑,白的又雪白,也怪。那兩只手重新留起長指甲,細長的手指老只貼在身上,更像旦角的手了。男生坐了小半天,沒有看見這雙手鷹爪一樣張揚過。好比遞上煙去,都不搖手推辭,卻按在口,輕聲說:
“不抽了,抽不起,也好,省事。”
男生說屋子矮小,書擺不開,光線也不足,傷眼睛,還有子黴爛氣味。
博士也沒有指點江山,倒把兩手合著,說:
“安靜就好,安靜就好。”
男生問在寫的是一部什麼書。
博士兩手按著桌上紙張,嘴裏只嗯嗯兩聲。
男生來的目的,還是要打聽這本書,就說同學們都惦記老師的著作。
博士把細長手指摳著口,仿佛抓心,不說話。
男生不肯罷休,說自己喜歡文史,願意幫著找找資料,抄抄寫寫……
博士不擡頭,只把眼珠翻到眼角,可叫作斜視,也可以說是窺探。
這時,瘦高男生發覺老師的胖瘦啦……
《萬歲》全文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