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肋巴條上一小節],現在回到老位置上,人們爲了說話方便,管他叫聲老書記。老隊長不一樣,仿佛坐根兒就是老隊長。
老書記中等個子,四方臉,挺精神,兩片薄薄的嘴,明顯是個會說話的。他從形勢說起,打政策入手,對老隊長老伴兒的精神病,表示了關懷,對村子裏的幹部情況,作了有表揚也有批評的分析……中心意思未曾開言也已明確:老隊長還得挑上擔子。
沒想到這場談話不是攻堅,也不是拉鋸,倒象是相聲裏邊的“一頭沈”:一個說得沒完,一個只答應著。老隊長蹲著又駝著腰身,整個脯全貼在大
上。低著頭,他的脖子也長些,倒象使勁打膝蓋那兒往前神。他嘴裏有一搭無一搭:
“可不……”
“那是……”
“敢情……”
沒有一句整話。仿佛任憑風起落,他只穩坐釣魚臺。仿佛任憑風
翻新,他都經過見過。不老的老書記雖說很能長篇大論,遇見這麼個爛鐵頑石,終究焦躁起來,從碌碡上一跳起身,兩步搶到老隊長面前……
我心想:這書記也有一手看家的,那架勢是要砍出殺手銅來了。只聽得擡高了嗓門,使足了氣力,一句趕著一句:
“甭說那麼多,甭提一片大好形勢,兩條路線,三老四嚴。也甭管多少年的上下級,一塊堆兒摔打滾爬,吃香,坐蠟,有我跑不了你。就好比外州外縣,來了個要飯的,在你跟前費了一車唾沫,要不出一句整話來,你也太難了!”
老隊長擡起頭來,對這殺手銅,會者不忙,忙者不會,等候多時,就等這一招。那成圈的皺紋活動起來了,有整句話要端出來了……且慢,這模樣好像哪裏常見,錯非棋盤旁邊,那比別人多看兩步的棋手,揪心等著臥槽馬。馬不臥槽,炮不當頭。馬一臥槽,又仿佛漫不經心地把炮往當頭一推。老隊長說道:
“你的話也說盡了,我也沒藏、沒地方躲了,就這麼著吧。”
說罷站起身來,立刻要擡,書記給攔住,追問一句:
“怎麼著啊?”
“家去,沏碗茶葉喝,可不唾沫費了一車半了。”
“不說清楚了,懶得喝你那碗茶。”
“這麼說吧,多少年來沒騙過你一句半句兒。往後,你得許可,保不齊的騙兩句兒,要不沒法幹。”
“騙兩句兒?什麼呀?”書記掂簸著分量,轉眼一想:先給套上籠頭,不怕不聽吆喝。也就笑起來說道:
“還怕你把我騙到外去賣了,就這麼著。”
兩人並排往外走了。我想:老隊長挑明了留著一步棋。書記沒瞧准這一步是什麼,我是更加摸不著邊了。
麻雀雖小,五髒俱全。靠山村也有派有勢力,小肚子裏也有屎腸。幾方面說合說合,老隊長走馬上任的時候,大秋也晃晃的來到眼前了。
場院裏日漸忙活起來,玉米、高粱、豆子、棉花相跟著上場。幾皮帶輪飛轉,遍地粉塵飛揚。我也給拴住了,哪兒也去不了。只感覺這個秋收得雖說不上緊湊,倒也按部就班地進行著,不知道老隊長是怎麼推動起來的。
等到大片的大宗的放倒了,種麥子的忙勁兒又追上來的時候,場院上的gāo cháo又漸漸過去了。一天後晌,房燒得了開
,我挑上
筲往麥地裏走,我走山邊坡地,拖拉機不管的地方。
看見一塊地上有人有牲口,細看人是六七個,男女老少齊全。牲口是一驢一騾子。老的蹲在地邊抽煙,小夥子歪在地頭,手裏比劃著,嘴裏不知把什麼說得熱鬧。一棵小榆樹下邊,一個婦女納著鞋底,一個小姑娘在割兔兒草。地裏著犁杖,扣著筐,仰著耙。兩個牲口東一嘴西一嘴找吃的……
我吆喝著來了,沒有人搭理。我放下挑子,誰也不動彈,忽聽背後叫道:
“幹什麼吆喝什麼,你吆喝喝,我吆喝幹活。”
回頭一看,老隊長來了。他在桶邊蹲下,舀了一碗,喝一小口,也不招呼誰。抽煙的老頭自己挪過來了,小夥子說著比劃著來了,這一口那一嘴,看來都是不渴。這工夫,老隊長不作聲,光到地裏,看看垅溝直不直溜,翻翻土,看看麥粒兒勻不勻稱。試試犁杖,往深裏,往淺裏提提。納鞋底的婦女坐不住了,把鞋底往懷裏一掖。這是個紅臉膛的青年媳婦,快活快笑,大步走過來牽上騾子,老隊長扶著犁杖一聲“駕”,走了幾走,那老漢挎上柳鬥,跟上來撒籽。小夥子們也一前一後,端筐掄肥了,小姑娘也打著驢拉著耙,在後尾兒走起來了……
黃澄澄的秋陽,藍藍的天。暖和和的氣候,黑黑的土。這一組男女老少,光膀的、花襖的、披汗褂的、紮小辮的,掄肥的甩開膀子,把筐掄圓了,滿天星般撒下來。撒籽的手前手後,不緊不慢,連手腕子都有尺寸。扶犁的走得筆直,使耙的走起來象甩著大尾巴。各有各的活,各是各的動作。可又一活會一活,前一個擡手聯系著後一個挪步,組成一個整,完成著一個任務。多樣又單一,雜沓又和諧,繁重又優美……藍天大地,紛紛揚揚的粉末,在秋陽裏金星閃閃,這一組人過來過去,我覺著總有什麼樂曲,隨著他們的腳步吹奏。總有什麼美麗的
彩,在他們手上手下塗抹……
這些年來,把這樣的美景忘記了。可這是有的,在一個湖上,見過打魚的小船。條條船尾,有個矯健的婦女搖槳,船頭站著精壯的男人,把漁網撒到天空,落在中。小船來回穿梭,漁網上下起落……還有那運動場上的團
,不過那已經是運動,不是勞動了。
我眼見這樣的景象出現,卻不知道怎樣發生。老隊長明明沒有講什麼道理。就是讓他講吧,當前的道理除了大批判,就是活學活用。大批判早已批不下去,活學活用本來沒有人肯信。老隊長也沒有褒貶誰,這一組人裏頭,不定這派那派,說誰也輕不是重不是。老隊長也沒法拿工分卡人,政治挂帥,死分死記。女勞力六分,男勞力八分,幹不幹的露面穩拿。
我納悶……這是一著什麼棋?
金的陽光,金閃閃的粉末。當頭掄肥的方臉寬肩膀的小夥子,悠悠地唱起了鼓書:
穿一身士林藍,靈靈真叫好看。
兩個紅漆筲,一條光溜溜扁擔。
顫悠、悠顫,顫顫悠悠,悠悠顫顫……
牽牲口的紅臉膛嫂子格格地笑起來,因爲小夥們撺弄她,讓她接下來唱顫顫悠悠的,把這挑挑給沒過門的婆家。
鼓書的內容和眼前的勞動,全不相幹。可是這悠悠顫顫的勁頭,又這般和諧。
我一直納悶……這一步棋是怎麼走開來的?
不幾天,晌午,我在場院裏小屋睡覺,叫拖拉機的吼聲驚醒。那年頭講究早出晚歸,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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