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有個人冷不怔地出來問你:天津衛出嘛?要答不上話碴兒,你還真被人家問“悶兒”了。天津衛這地方,大馬路上不種五谷雜糧,小胡同裏不長瓜果梨桃,滿城幾十萬人口,幾十萬張嘴巴睜開眼睛就要吃要喝,就算天津衛有九條河流橫穿而過,即使這九條大河裏遊滿了魚蝦螃蟹,連河岸邊的青蛙一起捉來下鍋,恐怕也喂不飽這幾十萬張肚皮。所以,君不見日日夜夜火車輪船不停地往天津運大米白面,城鄉公路車拉肩擔又不停地往天津送蔬菜瓜果。就這麼著,天津爺們兒還吵鬧著嘛也買不到,大把的鈔票攥在手心裏愣花不出去。
你道這天津衛到底出嘛?我心裏有數,只是不能往外亂說,張揚出去,我就沒法兒在天津呆了。天津爺們兒怪罪下來,大不了我一個人拉著家小逃之夭夭,可天津衛還有我的老宅院,還有我的姑姨叔舅,讓人家受我連累,我對不起人。
說順聽的吧,天津衛出秀才,出聖人。有人說瞎掰,你天津衛千多年沒出過一個狀元,到清朝政府廢除科舉,天津衛就沒一個人上過金榜,所以直到如今天津的文廟不能開正門,你說寒碜不寒碜。其實天津不出狀元是因爲天津離京城太近,想考狀元的早早搬遷進京城住去了,中了狀元甩京腔他也不承認自家是天津人,白喝了天津衛的海河,白吃了這許多年的煎餅躶子,這叫不厚道。再說天津爺們兒從來沒把狀元看得有什麼了不起,好漢子講的是獨霸一方,狀元郎不就是給皇帝老子作驸馬嗎?沒勁,認皇後作丈母娘,這姑爺准不好當。
說不中聽的話,天津衛出混混,出青皮。有這麼回事沒有?有。這用不著捂著瞞著,天津混混有幫有派,打起架來不要命,最能耐的叫“疊”了,一雙胳膊抱住腦袋,曲膝弓背側躺在地上,任你亂棍齊下,血肉橫飛,打爛了這邊,再翻過身來讓你打那邊,不許喊叫,不許出聲,不許咬牙,不許皺眉頭。爲什麼要這樣打人?爲什麼要這樣挨打?說不清緣由,這叫天津氣派,後來時興新詞彙,叫作“天津情結”。
天津衛還總得有些獨一無二的人物吧?有。這類人物只在天津能夠找到,大江南北,長城內外,東洋西洋,世界各地,只在天津衛才能見到,告訴你長長見識,這類人物叫天津閑人。
閑人者,清閑少事之人也。《清會典·八旗都統》載:“自十有六歲以上皆登于冊,而書其氏族官爵,無職者曰閑散某”,這是指的旗人,不在朝廷當差,不吃皇糧,稱之爲閑散。這和天津閑人不一樣,天津閑人于戶籍上沒有記載,自古以來,天津人大多沒有固定職業,俗稱沒有個准事由。與天津人交有三不問:一不問家庭地址。天津人愛搬家,一個地方住上一年半載,發旺了,到租界地去租房;人緣混臭了,又得趕忙遷居,總住一個地方的,全是窩囊廢。第二不許問何職業。除了軍警憲政穿官服,鐵路局、郵政局穿製服之外,其余的天津人什麼職業都幹,上午還在金城銀號當大寫,下午就到謙祥益管賬去了,還有的上午賣魚,下午拉洋車,晚上倒泔
,夜裏趕晚兒去給死人念經。第三不許問收入幾何。上個月收入一萬,這個月保不齊就挨餓,這叫抽瘋擲骰子,賺的是沒准兒的錢。
那麼,天津閑人到底是些什麼人物呢?古之孟嘗君養食客,門下中下等人,不著業次,稱爲幫閑。苟子曰:閑居可以養志,是以辟耳目之慾,而遠蚊虹之聲,閑居靜思則通。這等閑人或寄人籬下,或靜思修身,與天津閑人風馬牛不相及,天津閑人者,就是閑人一個,一個閑人,地地道道、鑿鑿實實的大閑人。
天津有閑人,是因爲天津有閑事,閑事多則閑人多,閑人越多閑事也越多。
前面交待過了,天津人愛打架,打架先要有人去挑,不挑打不起來,打起來了還要有人去勸,不勸打不出個結局。誰去挑?自然是天津閑人,“李爺,昨日南市口上新開張一家南味房,挂出招牌賣香糟牛肉。”豈有此理,李爺帶上一幹人等打上南味房門去。李爺姓李名順、大號祥藻,犯了咱爺們兒的名諱,明擺著瞧咱爺們兒好欺,打!兩句話不對付,真打起來了。打起來就得有人勸呀,這麼著吧,香糟牛肉改名南味牛肉,李祥藻二爺每日來南味房取四斤牛肉,這才握手言和。
天津衛百業興旺,商號一家毗鄰著一家。不知哪家商號一時失于檢點,夜半三更來了幫無賴將門臉粉刷一新。你當他是用油漆爲你粉刷門面?那多破費呀!他用大糞,從公廁裏掏來一桶大糞,連屎帶尿,橫一掃帚豎一掃帚刷得滿牆汙穢。第二天太陽出來曬得臭氣熏天,倒黴去吧,鬧得你三天不開張。怎麼辦?立即找閑人來了事。先問清是誰幹的?不必費事尋訪,一准是團頭,花子頭。這幾日去他門前幾個叫化子沒打點痛快,小夥計無禮,將一張髒鈔票隔著門檻抛了出來。佛門底子將門後,慢待了咱乞丐幫,給他點顔看!成全吧,東說和西說和,講出條件,明日全天凡是乞丐來“訪”,一律每人一角;外加兩只饅頭一碗粉條炖肉,這樣才算消釋前嫌,從此相安無事。你說,天津衛沒有閑人行嗎?
如今要說到的這位天津閑人,姓侯,名伯泰,是筆者祖上的一位老先賢,因爲他在同族弟兄中排行第四十六,衆人尊稱他爲四十六爺。天津人說話習慣省略音節,譬如將“百貨公司”的“百貨”二字合而爲一,叫作“百——公司”,那麼楊家大院,便稱爲楊——大院,四十六爺,說著繞嘴,日久天長,大家便只稱他爲四六爺。好在四六爺脾氣和善,隨你稱呼我是什麼爺全不在意,只要說話時別拍肩膀,別稱老哥老弟,四六爺概不怪罪。
公元一千九百三十五年,民二十四年,仲夏五月,侯四六爺剛剛慶了六十大壽,身子骨硬朗,精氣神足壯,日月過得好不惬意,從來不懂得什麼叫心膩犯愁。論門第,侯姓人家是詩書傳家。書香門第,祖輩上有人刻過稿、著過書,上過前朝史傳。侯四十六爺,少敏,可惜只敏到十四歲,便再也不敏了,好在家裏也不難爲他,願意讀書就讀書,愛好丹青就畫畫,致使四六爺背得半部《論語》,寫得一手好字,畫得一手好竹,而且撫琴對棄,吟詩作賦,這麼說吧,凡是文人墨客高雅的遊戲,四六爺沒有玩不來的。再說到財勢,侯姓人家有多大財勢?侯姓人家自己都不知道。若是買房産,侯姓人家雖然未必能買半個天津衛,但買條租界地沒問題。四六爺二十歲過生日,正巧府上買了一條胡同,二十套大宅院,給胡同起名字,用的就是侯四六爺的大名,叫伯泰裏。至今四六爺侯伯泰還住在伯泰裏一號,再造一座金銮殿也不搬家,喜好的是個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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