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天津閑人上一小節]袍,上身著紫緞子馬褂,一頂禮服呢禮帽端端正正頂在頭上,鼻梁上架著一副圓形
晶養目茶鏡,語音有些尖細,斯文得有些忸怩,手裏拿著一把大折扇,忽而刷地展開來,忽而刷地合攏上,大折扇一面畫著山
,另一面行雲流
地寫著一首竹枝詞。
“鴻達,你這是去哪兒閑逛?”
侯伯泰比這位鴻達先生長著二十多歲,論輩數,自然不稱他是什麼爺,什麼兄,只是直呼其名;論身價呢,這位鴻達先生更壓根兒不能和侯四六爺比,差著十萬八千裏呢。
鴻達先生姓蘇,人稱蘇二爺,在天津衛,這位蘇鴻達二爺只能算是個末等閑人,挑不起來大亂,也成全不了大事,只是每日跟著瞎惹惹,敲鍋邊架秧起哄,每日混口幫閑飯吃。去年冬天,本來要請侯四六爺出面調停的興隆顔料局糾紛,侯伯泰不接手,這才輪到蘇二爺出面,也不知他後來得了多少便宜。
“趕飯局?”蘇鴻達見侯伯泰的膠皮車停在玉川居門外,知道四六爺今日又有一餐美味佳肴,便滿面春風弓身站到侯伯泰身旁,只等四六爺說一句:“一塊兒來吧。”那時他便會隨在四六爺身後大搖大擺地走進玉川居,這玉川居的紅燒燕翅,蘇鴻達還沒吃過呢。
“今日的這個飯局,你就別陪了。”侯伯泰輕輕地拍了拍蘇鴻達的肩膀,似是爲自己不請他作陪客致歉。“政界的朋友,說話有不方便的地方。”侯伯泰還是向蘇鴻達又作了解釋。
“不打擾,不打擾,我是從這兒路過。”蘇鴻達搖著折扇爲自己辯解,似乎遇見侯伯泰完全是偶然。說來也怪,蘇鴻達專門在飯莊門外遇見熟人,每日中午,晚上,開飯前他總是在各家飯莊門外閑逛,十次有九次能蹭餐飯吃,都是別人請客,你拉著我,我拉著你,彼此都有個關照。
踱著四方步,侯伯泰緩緩地向玉川居走去,漫過蘇鴻達身邊時,他嘟嘟囔囔地說著:“若不是總理大臣的飯局,今日我是嘛也吃不出滋味來了。”
“四六爺油膩太厚了。”蘇鴻達討好地接茬說,直到此時他還抱著一線希望,盼著侯伯泰一時來神兒捎帶腳將他領進去,今日中午他故意在玉川居門前閑逛,等的就是這頓飯。
“嗐,別提多堵心了。剛才過萬老鐵橋,你猜我往下邊瞅見嘛了?”侯伯泰說話時還皺著眉頭。
“撒網的?”蘇鴻達獻媚地說。
“那多吉祥呀,網網有魚,有別扭嗎?”
“摸魚的?”說話時,蘇鴻達小步隨在侯伯泰身邊,再有幾步一同溜進玉川居大門,侯四六爺就不好意思往外推他了。
突然,侯伯泰停住腳步,他側過身來臉對臉地沖著蘇鴻達述說道:“大河漂!死屍!挺在河岸上,苫著席,正好我往下瞅的時候,有個多事鬼把苦的席子掀起來了,讓我看個滿眼。呸,這個喪氣!”
“這可怎麼說的,這可怎麼說的。”蘇鴻達連聲解勸,剛想再說句什麼,再擡頭,侯四六爺不見了,只聽玉川居大飯莊裏一聲喝喊:“侯大人駕到!”玻璃大門吱咛咛地搖晃了一下,侯伯泰連影兒都看不到了。
玉川居大飯莊,三層高樓,燈火輝煌,雅士滿座,一進門就撲面襲來一陣火勃勁。立在前廳迎候侯伯泰的茶房師傅恭恭:敬敬地向侯大人打了個千,叭叭兩聲響,一左一右將挽在手腕間的袖口抖下來,幹脆利索,帶著十二分的精氣神,返身引路上樓,又是一聲喝喊:“步步高升啦,侯大人。”
步步高升,一級一級地走上二樓,二樓大廳門外,前總理大臣靳雲鵬和大律師袁淵圓早聞聲出來迎候,寒暄施禮,分賓主次序進入大客廳,讓坐,問安,前總理大臣自帶來侍候飯局的女童子早送上來托盤茶盅蓋碗。好一盅清香的碧螺春,掀開碗蓋,細細的茸毛正在
中漂動,送到鼻子前嗅一嗅,沖淡一路的疲倦,合上碗蓋,女童子將茶盅托走。前總理大臣這才說道:“承蒙侯大人屈尊俯就,翼青不勝榮幸,不勝榮幸。”靳雲鵬字翼青,在侯伯泰面前,他都帶著幾分謙恭。
“總理大臣提攜,伯泰只能從命。”
哈哈哈哈,自然是賓主齊聲歡笑。
袁淵圓大律師中間湊趣了幾句閑話,三個人在沙發上落座。依然是女童子走進來,每人座前擺上了兩品下馬小吃,下馬小吃是酒席前的開胃小食品。今日擺上來的兩品小吃,第一品是冰糖擯榔薄荷,縷花雕刻的銀盤,一層冰塊,一層冰糖,中間放著一枚按榔,四周鑲著薄荷瓣,說是一盤小吃,明明是一朵鮮花,看著就令人心曠神怡。第二品是每人一盞幾乎透明的薄瓷盅,裏面碧綠的茶中泡著兩枚雪白的鹌鹑蛋,這叫龍井玉圓,一
山香
香花香草香冉冉飄升,立時滿屋裏都變得幽香治人。
捏著象牙牙簽吃了一片薄荷,啜了一口龍井茶,用小銀勺撈起一只鹌鹑蛋,兩品小吃嘗過,侯伯泰早把萬老鐵橋下邊的那具河漂子忘到了九霄雲外,此時此際他只盼著早一步被讓進內廳,那兒一席酒宴早已擺好,想著那誘人的山珍海馐,侯四六爺已是垂涎三尺了。
玉川居裏侯四六爺正在燕窩魚翅地大飽口福,玉川居外,蘇二爺正在垂頭喪氣地扛刀閑逛。
扛刀者,挨餓也。天津衛一半人吃了上頓沒下頓,說吃不上飯太難聽,有傷大老爺們兒男子漢的臉面,說“扛刀”,似周倉,看著關老爺享盡榮華富貴,自己只扛著大刀一旁站立。蘇二爺扛刀,是常事。他雖然正在年輕,一身于的力氣,一肚子的壞下,在天津衛混事由,他本來也能吃香的喝辣的;但他生
好閑,幹嘛也沒個常
兒,而且他最厭煩按時間給人家當差,什麼早晨清掃門面,卯時開門營業,哪是咱們爺們幹的!一個翻身覺睡到中午十二點,起來漱口刷牙打呵欠,又一個瞌睡,下午四點才來精神。吃什麼飯?不知道,缸裏沒米,袋裏沒面,竈裏沒柴,穿上長衫往外走,碰上誰吃誰。所以他專門受去飯店門外閑逛,這叫打野食。
偏偏今天侯四六爺不開面,將自己“幹”在了飯店門外。平日侯伯泰可不是這類人,幾時在飯店門外遇見蘇鴻達,准准的拉他一同趕飯局,蘇鴻達半推半就,含含混混地說著:“你瞧,這多不合適,我還,我還……”侯伯泰可是一腔真情:“鴻達,今天這點面子你得給,無論什麼要緊的事,你也得陪我這一場,全是外場人,嘛叫合適不合適呀!”這麼著,蘇鴻達每月准陪著侯四六爺吃半個月的酒席。
今日算“崴”了,看意思是真要扛刀挨餓了。悔不該來玉川居門外閑逛,玉川居是擺大宴的地方,說不定有自己擺不上高臺面的地方,還不如去天一樓、恩來順去閑逛,牛肉館門外碰見個賣估的,也能吃頓清湯面。如今可怎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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