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有了天津衛,天津衛的地面兒就沒有平靜過一天,鬧鬧哄哄,時時總像是要出什麼大事一樣。其實還真就是這麼一回事,明明你出門時看著平平靜靜的,街上也沒有什麼人,就是偶爾有一個人走過來,看那面也不帶凶相;可是走著走著,你就聽見背後一聲喊,再一回頭,一條漢子倒下了。也不知道是誰把他弄倒的,他身邊兒也沒有任何人,反正他就是倒下了,再也爬不起來了。這時候,你千萬可別過去打聽:“這位爺,你是自己跌倒的,還是被別人給鼓搗倒的?”只裝作是什麼也沒看見,麻利幾點,你快走人,這就算是你知道天津衛是一個什麼地方。老朽在天津住了這許多年,深知道天津衛這地方,不是好呆的,進了天津衛,看見打架的,別勸;看見糊弄人的,別笑;看見惡心人的事,你可是千萬別吐,只要是你一惡心,立即就有入過來了:“怎麼著,反胃?”說著,胳膊根兒就露出來了。所以,學乖點,進了天津衛,你就溜邊兒,人多的地方少去,無論什麼熱鬧,你也是少看,平安就是福,這就是老朽我在天津衛混了這許多年,至今還能落個全須全尾得出來的經驗。
怎麼著天津衛這地方好人就不敢擡頭?很簡單,天津衛地九河下梢,曆來是有河就有霸,有九條大河在天津流,那麼至少也要有九位混江龍在天津稱王稱霸;只要有一位英雄好漢稱雄,老百姓就夠受的了,天津爺們兒頭上有九條好漢稱雄,你說說天津衛這地方,好人還敢喘氣兒嗎?人家說了,看著這兒不好,你走呀,天下大著哪,此
不養爺,自有養爺
麼;可是咱不是沒有地方好去嗎?但妨有個地方收留咱,咱也不至于至今還在天津衛“窩”著,窩得人七竅生煙。沒法兒,誰讓咱沒有本事呢?
當然,天津衛也不是人人都沒有本事,天津人若是全都沒有本事,那天津衛早就被山東漢子給蹚平了,山東好漢爲什麼放著天津不進,反而要冒著生命危險去闖關東?這就是因爲天津這地方進不來。你莫看武老二三碗老酒下肚敢走景陽崗,你讓他喝六碗老酒,再給他吃一只豹子膽,他也未必就敢下天津。得了吧,林爺,經你這樣一說,這天津衛豈不就是遍地虎狼了嗎?不是這麼一回事,天津衛一只老虎也沒有,天津人不吃人,也不咬人;可是天津人不吃人、不咬人,未必就不琢磨人。要知道琢磨人可是比吃人、咬人還要厲害多了。“穿林海,跨雪原”,楊子榮唱得是何等的豪壯,可是一旦有一個會琢磨人的人躲在林海雪原之中,他楊子榮就再也不敢那樣唱了,蔫溜兒地走吧,有什麼事,進了威虎廳再說,座山鵬是一個大傻冒兒,你說你自己是老九,他就信你是老九。開個小玩笑,倘若座山鵬是天津人,他楊子榮也不敢上威虎山。
說正經的——
天津爺們兒陳老六走了一趟楊柳青,回來就抖起來了。
陳老六走了一趟楊柳青,怎麼就抖起來了?這是後話,沒有別的事,你就耐心地往下聽。
陳老六有好幾個名字,他的本名叫什麼?無關重要,也沒有人想打聽,打聽出來也記不住,大家只知道他除了叫陳老六之外,有時候還叫陳六爺,也有的時候叫陳六兒。三個名字,三種身份,三個場合,三種活法。抖起來的時候,人們叫他陳六爺,抖不起來的時候,人們叫他陳老六;抖出禍來的時候,人們叫他陳六兒。
這一連好幾年,陳六兒混得不怎麼樣,連老婆都被混跑了,就一個人在一個叫不出地名來,也看不出是房子來的地方窩著,窩得陳六兒一點精神兒也沒有了,每天早晨他睡到十一點,爲什麼他如此貪睡?也不爲什麼,就是爲了省一頓早飯。
陳老六怎麼就這樣沒轍?不是陳老六沒有本事,是陳老六沒有機會。陳老六自認爲是治世的英豪,還可能是亂世的雄,只是治世的時候還沒到,而亂世的如今又出了太多的枭雄,陳老六兩頭趕不上,就只好窩在天津衛,連每日的飯轍都沒有。
可是,不是常說天津衛餓不死人嗎?沒錯兒,到如今陳老六什麼事也不做,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嗎?怎麼他就沒有餓死呢?他什麼正經差事也不做,每日就是遊手好閑地在街面上閑逛,臉面上還不帶饑,嘴頭上還有一層油,你就說說是誰養活著他吧?說來說去,還是天津衛好。進了天津衛,喝西北風都能活,不像那些窮地方,汗珠子不掉地上摔八瓣,就休想混上吃喝,天津衛這地方,有本事的也混不出大名堂,沒能耐的也餓不著。
陳老六自己說,他若是混好了,能主管六總理衙門。可是如今哩?他一
總理衙門也管不著,他就是光棍一條地活著,每天睜開兩只眼睛,還不知道今天的飯轍在什麼地方。可是陳老六一天也沒挨餓,天天都能混上飯吃。而且還不光是有飯吃,還有戲看,有時候還有幾分威風,陳老六怎麼就有這麼大的本事?他怎麼就能夠在天津衛吃白食、看蹭戲,還能打便宜人?天津衛好地方,天津衛調教出來的,就是這類英雄好漢。
什麼地方調教這類英雄好漢?沒有專門的學校,也沒有函授部;天津衛調教這類人物的地方有兩,一個是三不管,第二個地方,就是胡同口上的小酒館。三不管調教這類人物,看的是真本事,小酒館調教這類人物,從基礎知識學起,類似後來的培訓班。陳老六是小酒館裏的常客,每天晚上陳老六在外邊混了一天,腰裏有了兩角錢,找個
兒吧,不夠數,看場戲吧,又犯不上花錢,做什麼也不合算,就一頭進了小酒館,一壺酒,正好兩角錢,沒有下酒菜,就向掌櫃“尋”一粒花生米,如何就叫做是“尋”?這個字是作者想當然想出來的,就是向掌櫃的要一粒花生米,天津人說是“尋”,但是發“新”的音。
有分教,凡是這種酒客,天津人通稱他們是一杠一花,也就是一壺老白幹、一粒花生米;酒壺算是一杠,花生米算是一花,到晚上天津小酒館裏的常客大多是這類一杠一花,也就是最窮最窮的窮光蛋。
天津衛,每一條胡同口都有一家小酒館,小酒館沒有字號,就是一間小房,最狼狽的連個窗戶都沒有,就是一張桌子,四條板凳,春夏秋冬有一個小火爐,天津爺們兒不喝涼酒,幾十只酒壺在一只鍋裏放著,鍋裏的總是冒著熱氣兒,喝完一壺再換一壺,也用不著掌櫃的動手,你只管自己從鍋裏取出一壺就是。只是算賬時你可別想打馬虎眼,你換壺的時候,老板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少一分錢,你也休想從這個門走出去。
每天晚上到小酒館來喝酒的,人不多,大多是老熟人,今天有你,明天有他,有錢的爺們兒就每天必到,大家見了面,也就是互相打個招呼,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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