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希一年多前,在他的清末民初系列小說出了三本專集,越寫越有魅力的時刻,說過一句話:惟有小說無可說。這很令人咀嚼。
一個作家在他風頭正勁,用時髦的話說正“走紅”的時刻這樣說,是說小說就是說,貴在一說,要在一說,作家該說該講的盡在小說中講過說過,無需在小說之外另外補話加說敘說了呢?還是提起小說別一番滋味在心頭,無可端說,無可由說呢?
作爲天津人,同鄉;同在一個編輯部做過事,同仁;共在詩壇上過業,同志;讀過,編發過林希許多小說的同
,我做後者思。或可說,于我需要告訴讀者的,關于林希比起林希小說來,更有敘說不盡,慾說還休的話。
“嚴寒在每一屋檐下挂滿了冰柱/積雪幾乎致死了所有窗棂……”
這是八十年代初,林希吃筆墨官司,得到平反再問世時寫的兩句詩。與林希初踏文壇的間隔,整整是春夏秋冬一百個季節。
那時我因故離開了編輯部,所以,當林希回到編輯部(原《新港》,現在的《天津文學》)時,我不知道他相隔漫長的二十五年後和大家再見面時,那目光是溫熱的?冷隽的?還是局促的?緘默的?我只知道,原先文氣的瘦瘦的林希,學生的稚情的赤子的林希已經變得诙諧、微胖並具有相當沈著和厚重了。
前額已禿,眼鏡依舊,年華卻不再。
二十五年,四分之一世紀的歲劫,文壇又出了幾多人,幾代人?作爲個人的曆史,無論別人有意或者無意都會被疏忽和遺忘的。
二十歲到四十五歲,恰正是一個人生命的黃金時期,作爲一個大家庭出身的文人林希,被剝奪了一切說的權利,有筆不能寫,有口不能說;作爲中胡風反革命集團最年輕的一員,他被打入正常生活的另冊。
所以當林希有機會參加一次筆會,與當時名聲雀起的一批作家同時來到夏日涼爽宜人的北方海濱北戴河時,那第一個海濱浴後的晚間,大家爲相識圍坐陽臺上各自聊述的自己,便成了他真正讓世人了解的開端。
那一晚——事隔多年,我還聽到有人向我述及——所有講述自己身世並知道無數別人身世的人,最終都被他的自述、他的淪難、他的落劫,所吸引、所撼動。
所有人都沈默下來,包括北戴河,海的聲。
我相信林希講到了他的死。在落日的余晖中,在強製他做非人的勞動的那條無名河的河裏他被窒息。是同在勞改隊同受管製的同伴背了他,跑,一個多年給牲口治病從沒給人治過病的獸醫,救了他。
那一晚人們的心無疑是沈重的,沒有做過惡夢的人也要做惡夢。但是轉天一早,當一對年老的陌生夫婦,迎著霧遮的曦光攜肩踏海,向著海深
走去,望著他們的背影,人們發出不同感歎時,林希卻陡生一段富有靈感的寓意描述,詩樣地輕松了所有的人。
他說:遠遠的天銜接
有一條讓人生命涅槃的線。這對老夫婦就是迎著早
踏奔那條線去的。凡是越過了那條線並又走回來的人,老的都可以變少,瘦的都可以變胖,不美的都可以變美,平凡的都可以變得不凡,礁石可以變成美麗石,雪
可以變成白菊花……
啊,那條線,那條線,人們都望著海中天銜接
的那條線,期望那對老年夫婦變成少年夫婦踏奔回來。同時也都想到了林希,感到他就是在生活裏踏過那條線又回來的人。所以過往歲月年華負十字架最重的他,于今卻又變得這般任自,這樣愉悅,這等輕松……
那次筆會,後來在人們的記憶裏便變成了林希筆會。林希的再問世,就源于這種人生多年被禁銅後得到涅槃。得到升華的說。
其實林希筆會前,林希也並不就是林希。
這個文绉绉叫得響的名字,以及後來被稱爲無名河林希,無非子林希,乃至蛐蛐四爺的林希的林希本身,就是一個故事。
“我是中世紀骁勇的騎士/托著锃亮的甲胄/……在無名河畔暗夜的審訊室裏/低垂著高傲的頭顱。”
這是林希曾在《無名河》詩裏的自述。
林希祖籍侯姓,在山西,是個大家族,祖輩是吃洋飯的。林希祖父南開大學畢業在美孚洋行當職員,父在海關,會日文。英文兩種外語,他從小既受傳統的儒家教育,又接受新學西學的影響,骨子裏實際是一種中西文化的混原,既傳統又開放,既安分守己又不安分守己。或者叫半個書香門第,半個買辦家族養大的侯姓三世孫。
林希的祖父行三。當時家裏有個二爺是老學究,讀書很多,學問大得沒地方用,平時沒事就在幾個孩子身上打主意,改名字玩。按家譜倒,林希這輩兒是蟲字輩兒。蟲,乃生物之微也,不能離草,所以先時起名就叫侯蟲萼。用二爺的話說白了,就叫蟲子咬花心。咬就咬吧,興許這個須眉將來就能勝粉黛了。但起到林希弟兄以下的人身上,有了一個叫蟲良的了,這就讓侯姓大家族人臉上無光,讓林希二爺感到不雅了。家無娼人何謂“從良”呢?所以後來二爺不知查了哪種出,得知蟲紅二字漢音相諧之妙,于是蟲字輩改成紅字輩,侯蟲尊便成了侯紅萼,或者侯紅鵝了。
起名字在中從上古時期就很重視,其要在:人們都覺得名系安危,名貫迹蹤,名字與人命連,與人運連。相書上也是這麼說的。但是侯紅萼三個字並沒如林希二爺所願,給林希帶來紅運。這個十幾歲就享譽文壇,被《新港》早期同仁稱爲神童、才子的人,卻在開
之初,五十年代文壇遭劫第一難時,便被打成胡風反
集團的外圍成員。他一下成了反革命。侯紅萼做夢也沒想到,他這個花間的小蟲也遭命運扼了。
他倒楣了,被挂起來,不知是不是名字的關系,反正那時二爺早已不在人世了。但人挂起來,沒地方安置,也得工作,當編輯看稿,複作者信。怎麼署名呢?仍是侯紅萼嗎?那就反骨依仍,居心叵測,尚有圖謀了。不署名嗎?萬一出了差池,生出麻煩,查誰找誰去嗎?難得當時領導方紀寬容了一下,讓他改一個名字。
于是侯紅萼便就很隨便地改了這個名字:林希。他那時被打入十八層地獄,並沒想到林希這兩個字,能夠伴他度過近半生的劫難,會到本世紀最後一個十年,伴他在中文壇展現一種旖旎的風光。
其實,這名字當時起得說隨便也並不隨便。林希先時求學上的是師範學院,畢業後走上社會的第一件工作是到唐山林西煤礦教書。林西是他起步的地方,而後才因才思和靈氣涉及文壇。既然是從林西起步從林西來的,來自煤礦還複煤礦,就略變一下方位的西爲希求的希,希冀的希吧。
從此,林希的這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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