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父是一個呆板的人,他是一開始不大喜歡我,我卻是一直不喜歡他。我選擇他女兒作我的妻子,他理所當然就成了我的嶽父。我們可以選擇妻子,但不能選擇嶽父。我們可以不尊重地把嶽父看成是妻子的附帶關系,而實際上,每個嶽父對女婿來說都有一些強加于人的意味兒,這是毫無辦法的事。應該說,我對嶽父還是不錯的,精神上,我爲他長了面子;物質上,我每次到他所在的礦區去采訪,人家送給我的整箱的酒和成條的煙,我都留給他了。有一回,礦上在酒樓請我吃飯,我讓嶽父也去了。席間礦長、書記向嶽父頻頻敬酒,我裝作這事情很平常,並不看重,心裏卻充滿說不出的快意。後來我想到,我的念頭是惡毒的,嶽父當初嫌我是農村出來的孩子,不願讓他女兒嫁給我,我是拿這種方式報複他來了,其中含有小人得志的質。可嶽父並不覺得,他喝得滿面興奮,易拉罐的啤酒聽子丁丁當當,一會兒就扔了一地。
妻子也承認我對她家的人不錯。我說,我要了人家閨女作老婆,當然得爲人家服一點務,人家把閨女養大也不容易。我還對妻子說,這都是爲了你。妻子明白我的意思,說其實她和她爸爸也沒什麼感情。妻子的話讓我不解,問起原因,不知妻子是不願說,還是沒仔細想過,反正說得一點也不系統,不能讓人信服。
接到嶽父病重的電報是春天,正是北京柳絮如雪的時候。電報是內弟打來的,要他速回。這種電報像發行物一樣,全
郵局每天的發行量肯定不會少,而且內容幾乎是一樣的,連最嚴重的情況也禮儀般地說成“病重”、“病危”之類留有余地的話。不同的是它給收報人帶來的影響。程度有深有淺。妻子先看到電報,我下班回家時,妻子呆坐在沙發上,心情很沈重的樣子。我問怎麼回事。妻子把電報給我看。我一看就把情況估計得比較嚴重,按常規的經驗,在一般情況下是不會打加急電報的。我很負責任地建議她當晚就趕回去,有一趟北京開往鄭州的客車是夜裏十一點多開車,馬上去買票還來得及。我騎車到車站去奔票,要妻子在家准備一下,比如多帶些錢,隨身穿的
服和帶的
服都要樸素一些。妻子不大同意我的悲觀的判斷,很疑惑地看著我,一再說,不會吧,不會吧。妻子的心情我理解,她從來沒經曆過失去
人的事,總以爲那些事情離她還很遙遠,一旦事情成了現實,她不大敢正視。妻子跟我不能比,我從九歲到十四歲五年間,相繼死了父
、祖父和小弟弟,有著切膚的生死離別的經驗。另外,我還多次夢見母
突然死去,我在夢裏悲痛慾絕,狠哭,狠哭,直到把妻子驚醒,她才幫我把噩夢中斷。這些真實的和夢幻的經曆都一再向我提醒著一條真理: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而活著的人得准備著應付這些事情。這是我的清醒之
,也是我的痛苦之
。妻子在這方面稀哩糊塗,我一直以爲她比我幸福,並相信她能長壽。爲了照顧妻子的情緒,我沒有說出她的父
肯定凶多吉少,我只是暗示她有點思想准備,她父
畢竟是七十多歲的人,近年來身
每況愈下,已經不起病的消耗。妻子聽從了我的勸說,不僅換下了紅
裙,連耳環也摘下來了。我見她的眼圈開始發紅。我不能和妻子一塊兒回去,就分別給嶽父所在礦的礦長和書記寫了一封信,請他們在嶽父治病和其他事宜上給予照顧。我在信上列數了嶽父早年參加八路軍,對
忠心耿耿,爲煤礦建設事業作出了很大貢獻等事情,不知不覺采用了悼文的修辭方法,流露出悼念的口氣。我寫下這些爲一位老人送行的文字時,想到他淒涼的晚景,心頭泛起一
辛酸,但片刻間就過去了。世上的文章分兩種,一種是給人看的,一種是留給自己看的,給自己看的才是尚好的,成心寫給別人看的東西難免含有左顧右盼的雜念和誇飾賣弄的成分。我從票販子手裏買了高價票,當晚就把妻子送上了南行的火車。
嶽父離休後,物價漲得很快,他們家的生活是困頓的。嶽母沒有工作。原來他們在礦務局所在地居住時,嶽母在街道縫紉社做一些諸如鎖扣眼兒綴扣子之類的零碎活兒,還能掙一點錢補貼家用。全家搬到礦上後,沒有了這類活兒,加上嶽母比嶽父還大幾歲,手腳不太靈便,眼神兒也不濟了,就是有活兒也沒能力做了。嶽母一不做活兒,就沒有了任何收入,兩個人唯一的生活來源就是嶽父那點有限的離休工資。和嶽父同住在一個礦上的還有內弟和內弟媳婦三芹,內弟有了自己的兒子,他們已分出去單過,是單獨的一家人。但他們吃現成飯的習慣還保留著,願意隨時到二位老人那裏吃一頓。他們還利用兩位風燭殘年的老人對唯—一個孫子的喜愛,把兒子一天到晚交給嶽母看管。這樣就更加劇了嶽父嶽母生活的窘迫程度。嶽父嗜酒,每天都要喝一點。他連中等平的酒都喝不起了,就喝那些劣質的,廉價的。原來嶽父的煙瘾是很大的,幾乎是一支接一支地吸,有時他要自己動手炒一個菜,手上端著炒鍋,嘴上還叼著煙。爲此,我聽到嶽母不止一次地很厭煩地埋怨他,嫌她把煙灰掉進菜鍋裏去了。但嶽父對嶽母的埋怨習以爲常,便不予理睬。嶽父的嘴
黑了一塊,我以爲那是常年吸煙燒黑的。煙瘾這麼大的人,曾一度,嶽父以醫生囑他不要吸煙了爲由,竟把煙戒了。煙店發時,就喝一壺
,或吃一塊硬糖。我猜,嶽父戒煙一定是因爲缺錢。要是他還在位上,有人給他送煙抽,他是不會戒煙的,他想戒都戒不掉。後來聽妻子說,有一段時間,嶽父家幾乎連肉都吃不起了,要吃一頓餃子,還要事先排一個計劃,仿佛需要下很大決心,兌現計劃時要有豁出去不過的氣魄才行。嶽父家沒有電冰箱,沒有彩電。一部黑白電視機的熒屏還很小。這麼小的黑白電視機,嶽父每天都看到很晚。黑白相間的小人兒影來影去,讓人眼花。我想嶽父是看不清畫面的,只是聽個音兒而已,電視機的功能對他來說跟收音機差不多。嶽父的耳朵不好使喚了,他總是把電視機的音量開得很大,轟隆轟隆像打雷一樣。逢嶽父嶽母的生日或節日,妻子會給他們家寄些錢。我每次去,也都要留一些錢給他們。我都是把錢交給嶽母,從不交給嶽父。嶽父是個很要面子的人,他不願露出生活上的窘態,他總是說還行,顧得住。我若把錢交給他,他會不好意思接受,這樣我也顯得尴尬。而嶽母從不拒絕接受我給她錢。聽妻子說,我們給他們的錢,他們一時舍不得花,一點一點存起來了。老兩口子一定是預計到他們艱難的道路還很長,他們甚至爲一點錢商量到很晚,最後決定還是存起來,留一點儲備爲好。嶽母已過多地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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