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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牌城市四題

劉醒龍作品

  

居委會

  下午,有人頭頂一顆懶洋洋的太陽,站在一座土墩上大叫:“喂--所有男女勞力和各家管事的大人,夜飯後都到村部開會!”

  “再通知一遍,夜飯後所有居民都到居委會開會。”

  “這是最後一遍了,沒聽見的當心到時罰出義務工。晚上在村部開居委會大會,各位村民居民不得缺席,上級有重要的事情要民主一下。”

  他一喊完,有人答應:

  “豬長,晚上開會的事我沒聽見!”

  喊話的人隨口罵一句:

  “日你娘!你娘是大豬婆!”

  這時,一頭老牛昂頭叫了一聲,那聲音就象是叫:“你娘--”哄地一下,從門洞、樹蔭和地角等去chu,傳來一陣樂。喊話人也就樂了。那三遍喊中,第二遍是對第一遍的糾正,第三遍是對第一遍內涵的懷念、對第二遍內涵的肯定,以及對一二遍的補充。到晚上,他再次站在土墩上喊開會了時,還會如此換來換去,將人捏泥猴一樣弄暈了頭。也還會有幾個人喊他“豬長”。

  這之間,被叫作“豬長”的踱到一座大門前,對裏面說:“三爹,今晚的會你得到場。”

  “不是宗族議事,我不去。”

  門外的人拉開准備逃的架勢後說:“是議咱胡家大垸改名的事。”

  屋內一聲吼同一只小板凳一起砸出來時,門外人已逃出老遠了。

  叫“豬長”,其實是先前人們叫他隊長,後來叫他村長的延續。這地方本是大別山中的一個小鎮,無論過去如何從農業社變成生産隊、又變成某某村,鎮上的人全都是無所謂的一副模樣。可是,突然間他們這兒變成了一座縣級市,他們的村長變成了居委會主任,。領導對他們的尊稱也由村民變成了居民,有村民就有村長,有居民就有“居長”,他們也就半真半假地喊起“豬(居)長”來。想一想,也真怪轉彎轉得太急了,將居委會主任叫作“居(豬)長”,也就是慣xing之必然了。那天開萬人大會,有人中途上了趟廁所,返回時褲子還沒系好,四周便被宣布成城市了。鞭炮放了一天一夜,到chu都可以見到好看的女人,使大家覺得還真的有點電影電視裏的城市味道了,可是待一場夜雨沖走滿地的鞭炮屑,貴如黃金的糞便垃圾自然肥充斥各個角落時,一切又全如當初了。而胡家大垸即使是在放鞭炮時也沒有城市味,上級分配的應放鞭炮數,被當時的村長、幾天後的“豬長”打了折扣,放鞭炮的三毛則打了村長的折扣,將鞭炮藏了三分之一留作娶媳婦用,雖然第二天就被查了出來,但對于頭天的鞭炮稀疏已無可挽回了。胡家大境又沒有好看的女人。胡家大垸甚至不明白那天那多好看的女人是從哪裏來的,事前事後怎麼一個也見不到了。

  現在,對于胡家大垸居委會的全ti居民來說,將他們徹底變成城裏人的最後一道工序,是將眼下的胡家大垸這個小農意識太濃的地名換掉。

  會議一開始,居委會主任先將自己身邊坐著的那個人,介紹成是市裏派來傳達重要指示的楊同志。

  然後,楊同志便極威風地整整yi領說:“沒有多的事,就兩件,請大家認真發表意見,好供市裏決定時參考,第一件是居委會不比先前的大隊和村,市裏原則意見是,居委會主要頭頭將由上面委派,不一定全由土生土長的人擔任。二一件是,將地名改一改,不能叫這境那烷的,應該叫某某街、某某路或某某大道。”

  接下來,居委會主任一臉烏雲地宣布,先議地名的事。他想必記起自己由村長過渡到居委會主任後,僅僅是個代理。同時,一定明了爲何這種小會市裏還要派個人來督促。

  再接下來,滿屋一派死寂。

  不是沒人想說話,那個叫三毛的幾次都快張開嘴巴了,都被長輩用玉石的、黃銅的和木的竹的煙嘴堵住了。

  多數人是驚愕。

  人可改名,這個道理在文革中被胡家大垸接受了。但是,當那些胡紅衛、胡文革、胡語錄以及胡彪們,剛開始籌劃給胡家大境改名時,就遭到保皇派們的激烈反對,且理由無法反駁:共産dangguodang那樣的死對頭,到坐天下時,也只在中華民guo上加上三個字,要改烷名也只能象這個樣子的改法。將紅se、革命、解放、勝利等詞與胡家大垸一起拼了多時,始覺不行。有固執者便扛著標語牌示威遊行,被扛著鋤頭的長輩一頓亂棍,打得自此鴉雀無聲了。

  如今改了革,開了放,如何又要強迫命令改地名呢?只有不要祖宗的人才去改地名。

  楊同志瞪了居委會主任一眼。

  居委會主任瞪了會場一眼。

  大家都不說話,他倆似乎也不好意思開口,跟著又這麼瞪了幾次。會場仍沒動靜。這樣,每隔三兩分鍾,便有一個女人打一次孩子,哇哇地將會場哭得更寂靜。

  居委會主任終于吼了一句:“誰再哭,罰他出義務工。”

  這話有毛病,意思卻沒有毛病。女人母ji領小ji一樣引著小孩魚貫而出,站到外面的稻場上,將自己的兒女一齊打得如雨後shui塘裏的蛙群。

  楊同志看看表,有些耐不住。胡家大垸不知道他喪妻三年後,剛剛續上一個。他一清嗓子又亮出一副好聽的京腔:

  “大家不要鼠目寸光,只盯著腳背。別看胡家大垸眼下是一人一個糞垱,一戶一片風shui,將來這兒要修一條大街,筆直筆直的,象漢口的解放大道,上海的南京路。所以,上級決定來點提前量,將這兒改叫--”

  楊同志忽然發覺自己快說漏嘴了,停下來想一想才接著說下去,

  “上級決定將這兒改叫某某大道!”

  會場頓時一驚。三毛終于逮住機會說話了:

  “什麼?叫母母大道?”

  楊同志改用方言答應:

  “是叫某某大道。”

  三毛馬上又問一句:

  “叫毛毛大道?這不是與我的小名一樣麼!市裏養著那麼多讀書人都幹什麼去了,取這麼個放牛娃叫的鬼地名。”

  楊同志解釋說:“某某大道,是說這大道還沒名字,還得等大家參謀一下。”

  居委會主任這時不能不說話了。

  “你們這些言生,平時總朝我要民主,現在上面給了民主,你們又不當數用。再沒有人出來民主,日後誰要是再說翹屁gu話,可別怪我tuo褲子罵娘不象dang員幹部了!”

  這時,從門口進來一個老頭,紛紛讓路的人都叫他三爹。三爹的拐杖拄著居委會主任的鼻尖問:

  “真的要咱胡家大垸改地名?”

  楊同志接過去回答:

  “市裏各chu不合適的地名都要改。”

  三爹口齒不清態度卻明白:

  “胡家人自己說話,不用外姓人cha嘴。”

  居委會主任連忙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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