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個突然打來的電話
一九六六年初夏,掀開了中華民族十年災難史的一頁。哪一個人,包括大陸上所有普普通通的人,誰能幸免于難呢?按理,我的八十高齡的爸爸已經多年不從事具工作了,對那夥權慾熏心的人來說也沒有打倒的價值了。可是,林彪、江青一夥還是不打算放過他。我想,僅這一點,除了恰恰說明爸爸與人民,與普普通通的中
人共命運以外,還說明林彪、江青一夥反對並與之爭鬥的不僅僅是
和
家的一批領導人。他們這夥野心家、
謀家仇視和與之爭鬥的是一代政權,一種思想,一個數百萬人爲之犧牲、奮鬥了幾十年,今天已爲億萬人民所追求、向往的理想。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中旬的一個夜晚,我突然接到從他們的休養地廣州打來的長途電話。
說,爸爸剛接到中央通知,要他的小兒子去投案、自首。沒有人向他解釋爲什麼,爸爸也沒有問爲什麼。
在電話中微微有點口吃,囑咐我們說:“一定要聽話,去吧。”
我滿腹糊塗,弟弟本人也不比我清醒!然而,我們還是要聽爸爸打來的電話通知,老老實實地按中央的指示去辦。
第二天早上,我和弟弟騎著車,也沒有帶牙具、物,出了中南海的西門,直奔北京革命曆史博物館東側的公安部。在公安部熙熙攘攘的大門口,我們找來找去找不到談話的人。弟弟提醒說:“到市公安局那邊去看看吧。”
我們順著公安部西邊院牆繞到它的後邊,這裏坐落著北京市公安局的樓房。一大群正在高呼砸爛公檢法的學生扯著嗓門,推推搡搡地擠滿了公安局不大的、朝北臨街的大門口。公安戰士們手挽著手、肩並著肩,迎著唾沫四濺的侮辱和不時打在臉上、身上握有小紅書的拳頭。我和弟弟跻身其中,也許因爲我和弟弟與那些狂熱者的精神狀態不同。倒格外引起別人的注意。一位身穿幹警服裝的同志擠過來,審視著我和弟弟,輕聲地問:“你們怎麼也來了?”接著他解釋說,他原是中南海的警衛戰士,轉業到了公安局。我說:“中央叫我弟弟來投案。”他吃驚地看了我弟弟一眼。弟弟朝他肯定地點點頭。他問:“你們家搬了嗎?”我一下悟出了他話裏的實際意思是:“你爸爸打倒了嗎?”我和弟弟相視一笑,說:“沒搬。”他還不放心,又問我和弟弟:“電話撤了嗎?”他這話的意思是在問:“你爸爸受分了嗎?”我和弟弟說:“沒撤。”看來他仍然不放心,以致懷疑要我弟弟來投案和自首是否聽錯了,又問:“你們爲什麼來的?”我們只好把
打來的電話內容再重複一遍。他猶豫了一下,說:“你們等一等,我去找個人。”不一會兒,一個四十多歲、中等個頭的男同志,拿著一個十六開大小的公文夾子來了,領著我和弟弟擠過人牆,進入一間空空蕩蕩、看去很大的屋子,屋裏沿著牆角擺了一圈長條凳。他讓我和弟弟在一條長凳子上坐下,他自己拉過一張舊方凳坐在我和弟弟面前,打開夾子,嚴肅地說:“談問題吧!”我弟弟微仰著頭,一邊回憶,一邊檢討自己自“文化革命”以來的違法行爲:參加了由派出所提供線索、某軍隊提供了汽車、公安部派出人員保衛革命小將的打擊流氓活動;參與了在中央文革指點下的“毛澤東紅衛兵”抄砸民主
派辦公室的行動……
北京市公安局的那位同志最初努力認真地記筆記,慢慢住了筆,後來合上本子,語調中掩飾不住有些生氣:“就這些?”我看了看弟弟,弟弟揉搓著帽子,坦率地說:“就這些。”那位同志大惑不解,問:“誰讓你們來的?”我們又把投案過程講了一遍。他認真地聽,看樣子也認真地想,我感到他不相信這類似天方夜譚式的事實,甚至他流露出完全不相信我們的情緒,他站了起來,說:“好吧,就這樣,你們回去吧!我核實一下再說。”我和弟弟剛剛站起來,他那已背過去的身子又突然調過來,面對我們,臉嚴肅地問:“你們家電話號碼沒變吧?”我和弟弟心領神會地明白他對電話的關心,肯定地答複他說:“沒變。”
也許我們的坦率、真誠,使公安局這位同志對他本來就無法理解的現實更加不理解了,他的目光流露出無可奈何與莫名其妙的神情。他擺審問的官腔,對我和弟弟說:“你們回去吧!萬一有什麼,我們會打電話通知的。”稍稍頓了一下,關切地補充說:“別亂跑。”他把我們送出了公安局,回身消失在塞滿擁擠、吵鬧的人群的門洞裏。
我們一回到家裏,立刻打長途電話給,告訴她全部情況。
感到欣慰,連聲說:“好嘛。”但當天晚上,爸爸又托秘書打來了長途電話,再次催促弟弟去投案。我們又把去北京市公安局的情況陳述了一遍,秘書即告訴我們:把投案的過程,報告總理值班室備案。第二天上午,我們通過爸爸辦公室的秘書丁雲泉同志打電話向總理值班室備了案。
我原以爲這一切都是誤會,然而,不!一九六七年一月四日淩晨,北京市公安局打來電話,通知我弟弟立即帶牙具去投案報到。
當時才二十一歲的弟弟,就這樣開始了他第一次的囚徒生活……
寫到這裏,我忽然想起一九六六年夏天——那時我還是北京大學中文系學生——一個濛濛細雨的晚上,聽說清華大學有中央首長前來講話。誰來講話呢?我也不知道,匆匆忙忙地趕到清華大學的大場。我到得晚,只能站在主席臺後邊的外圈。大會已經開過一會兒了,已有一些人講了話。我到達會場時,正好聽見濃重的湖北口音,啊!這是爸爸在講話。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聽爸爸在大會上講話。
爸爸講得比較慢,一句話講完了,總要稍稍停一下,好像在思考似的。他講話沒有口頭語,也極少語氣詞,幾乎不在詞語上重複。整個講話沒有跌宕的語調、情緒,顯得平淡。
因爲是第一次聽爸爸在群衆大會上的講話,我也感到新鮮,聽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清楚地記得他說,“無産階級文化大革命是個新事物,在新事物面前要加強學習,通過學習和實踐去認識它,並改造自己的思想。”
他還說,他八十歲了,在舊社會生活了五六十年,思想上多少有些舊思想、舊意識啊!這些非無産階級的思想、意識經常地影響他觀察問題、思考問題,影響他理問題。所以,他對任何問題在頭腦中的第一個反應,總不急于去肯定或否定,而是經過反複調查、思考之後才表示態度,這樣對問題的認識和
理就可以少犯或不犯錯誤。最後,他表示說,“要和小將們一起學習,一起革命。”
爸爸這番講話,當時沒有引起與會學生們的反感,當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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