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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精彩的表演

中國人物紀實作品

  

陳炳熙

  梅蘭芳先生正伏在垂著淡青窗簾的南窗底下畫蘭竹。

  他這時已經完全把自己當作一位畫家來要求了,雖然並不像後來傳說的那樣,他甚至要靠潤筆來糊口。他畫畫不是爲了收益--他還沒有拮據到那地步,而是爲了追求,說轉移也未嘗不可。一個藝術家,當被迫必須放棄他的藝術活動時,就必須以另一種藝術活動來填補他的空虛。

  當然,並沒有誰不讓他登臺表演,恰恰相反,有人巴不得他表演,是他自己謝絕了舞臺,遠路迢迢移家到香港來過這種淡泊的生活。而且他早已蓄起了胡須,有什麼比這更能表示他斷絕粉墨生涯的決心呢!

  他並非一起始就想蓄須示志。當日本侵略軍剛剛打開guo門,大批guo土和城市還沒有淪入敵手的時候,他是想以自己的藝術去召喚抗敵的血誠的。直到此刻,一想起他在上海創演的《抗金兵》,還爲那種“豈日無yi,與子同袍”的壯志敵代激動萬分。然而後來連上海也淪陷了,那已經不是他可以上演《抗金兵》的地方,再要唱下去,就只能爲敵人歌舞升平了。所以他的退路只有香港,他要以自己的誓不媚敵、潔身自好來報答祖guo和人民。

  他未嘗沒有qincao吳鈎到戰場上與敵人拼一個你死我活的壯心,但他畢竟是一介文人,且年齒已長,自知上不了戰場,他所自信的唯有那堅貞不移的節守。

  他畫畫的另一個原因,是在他的心中活著一些孤傲高潔的畫家的形象,他正需要以這些人做風範,去堅定他自甘淡泊、不慕榮利、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的做人的准則。白石老人是他的老師,也是他的朋友。當北京淪陷,敵僞橫行時期,老人在前廳裏放了一具棺材,聲稱“齊白石死了”,讓那些附敵的新貴們不必來此求畫。這一種孤傲高潔狷介自重的風標,正是先生所要努力爲自己樹立的。尤其在他想起老人爲感激他于稠人廣衆中爲之爭來榮譽,而做的那首“曾見先朝享太平,布yi蔬食動公卿,而今淪落長安市,幸有梅郎識姓名”的絕詩時,就要發出“老人把自己引爲知己,自己也要把老人引爲同調”的感慨,並以此來勉勵自己。他要用老人那副嶙峋的傲骨,去抵禦那些隨時都會襲來的惡風。

  此刻他准是又想到了齊白石,筆下陡增了豪氣。這是一種神來之勢,把幾莖勁竹畫得氣韻不凡,儀態萬方,似乎一陣風要把它刮倒,它卻搖了幾搖,挺立如初:飛揚的筆墨,平添了竹的傲姿,先生將背往後仰了一仰,眯目平視,微微漾出了一點笑意;便把羊毫筆放下,換了一枝紫毫小楷,就要題一點什麼在上頭。然而他的夫人推開镂花紗門走進來打斷了他。

  她像是唯恐攪擾他的清神,極輕極慢地走到他的身邊。先生擡起頭,看見了她;她就把前廳來了一位不速之客請求見他的事說了出來。

  “哦。”先生答道,但依舊要往畫上題字。

  “是你的一位故人。”夫人含笑說。

  “誰?”先生稍稍有點驚奇。

  “張善琨——剛從上海來到。”

  “是他?”

  先生皺一皺眉,首先想到了“漢jian”二字,那枝飽蘸著濃墨的紫毫小楷使徐徐地放了下來。

  梅先生走進前面客廳裏的時候,滿面含笑的張善琨就慌忙從座位上站起來。他本來是要伸手去跟先生握手的,但看見先生只是客氣地伸手讓坐,並沒有要跟他握手的表示,他那只手就只好若無其事地往懷裏一放,趁勢理了理西服上的紐扣,接著便轉入熱情地問候了。

  “想不到我會到這裏來打擾你吧!”開始發胖的客人眼望著先生說。

  先生也打量著來客。這原是先生電影生活中的一個占有一定地位的熟人。說是“故人”也未嘗不可;然而風聞他在上海和日本電影界“合作”得很好,雖沒有公開附敵,但無論從居心或行蹤來看都很可疑。所以剛才聽見夫人還用“故人”一詞來稱呼他,就感到有點刺耳。這時一面急速地判斷著他的來意,一面不露聲se地敷衍了一句道:

  “是啊,我怎麼想到這會兒你會來!”

  傭人送上了新沏的香茗。先生指了指桌上的香煙;張善琨做了個“不忙”的表示;卻舉頭望著牆上的字畫。

  “張先生一直留在日本人占領的上海拍片,這次來香港,一定有非來不可的理由吧?”

  先生端著茶碗,一面用碗蓋打著茶葉,一面邀請品茶,等待從對方的回答中窺測其意向。

  張善琨似乎看出了先生的心思,也用茶碗蓋打著茶葉,眼睛卻依然望著牆上的字畫,不著邊際地答道:

  “單是爲了看看你這雅潔的新居,也值得到香港來一趟啊。”

  “難道你專程飛來香港,就是爲了看看我這房子?”

  張善琨放下茶碗,仰面笑了起來,旋即他莊重了一下臉se,用十分真摯的聲調說:

  “梅先生,你也相信那些飛短流長麼?就憑我們這麼多年的交往,你想想,我是那種甘心做漢jian的人嗎?”

  一見他這樣開門見山,梅先生倒不好意思往深chu懷疑了。在敵我雙方明爭暗鬥、志士漢jian難辨真僞的形勢下,遠在上海的張善琨,其真相究竟如何,一時是難以弄清的,恐怕只有將來才能見一個shui落石出吧?

  “我可沒有說你是漢jian!”先生于是說,“不過跟日本人同在上海拍片,你能爲自己洗刷清楚嗎?”

  張善琨搖著頭笑了。

  “你也把事情說絕對了。有幾個日本朋友的,就是漢jian嗎?我看也未必。反過來說,一個日本人也不認識而做了漢jian的,還少嗎?我看是論心不論迹,各人心裏有數就好。”

  先生也笑了,但馬上又斂起笑容說;

  “如今guo難當頭,全guo老百姓都在吃著日本人的苦,不論是誰,對跟日本人有來往的人可沒有好印象。”

  “這就是專從迹上論事了!”張善琨說,“日本人當中,壞的是很多,那都是侵略者;可也有好的。我說一個人,你看看他的所做所爲,所識所見,你能說他不好?”

  “誰?”先生勉強地問。

  “芥川龍之介。”

  先生好像在想著此人是誰。

  “一位日本作家。”

  先生“哦”了一聲,就向桌上取煙,遞給張善琨一支,也自取一支燃上,顯示出對張善琨提出的話題不感興趣。

  “芥川龍之介還說起過你呢!”

  “說我?”

  “芥川對中guo,對京戲,對你,都有很深的了解,他把你看得比蕭伯納還要高。”

  “這是從何說起?”

  “他在一篇題爲《看〈虹霓關〉》的文章中說:不是男人捉女人,而是女人捉男人。——蕭伯納在《人和超人》裏曾把這個事實戲劇化了。然而把這個戲劇化了的並不是從蕭伯納開始。我看了梅蘭芳的《虹霓關》,才知道中guo已經有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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