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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

第3小節
中國人物紀實作品

  [續今生今世上一小節]買東西,飯菜上頭卻不吝刻,又每天必吃點心,她調養自己象只紅嘴綠莺哥。有余錢她買yi料與胭脂花粉。她還是小女孩時就有一篇文字在報上登了出來,得到五元,大人們說這是第一次稿費,應當買本字典做紀念,她卻馬上拿這錢去買了口紅。

  她母qin是清末黃軍門的小jie,西洋化的漂亮婦人,從小要訓練愛玲做個淑女,到底灰了心。她母qin教她如何巧笑,愛玲卻不笑則已,一笑則張開嘴大笑,又或單是喜孜孜的笑容,連她自己亦忘了是在笑,有點傻裏傻氣。愛玲向我如此形容她自己,她對于這種無可奈何的事只覺得非常開心。又道:“我母qin教我淑女行走時的姿勢,但我走路總是沖沖跌跌,在房裏也會三天兩天撞著桌椅角,tui上磕破皮膚便是瘀青,我就用紅葯shui擦了一大搭,姑姑每次見了一驚,以爲傷重流血到如此。”她說時又覺得非常開心。

  愛玲給我看小時她母qin從埃及帶給她的兩串玻璃大珠子,一串藍se,一串紫虹se,我當即覺得自己是男孩子,看不起這種女孩子的東西。她還給我看她小時的作文。她十四歲即寫有一部“摩登紅樓夢”,訂成上下兩冊的手稿本,開頭是秦鍾與智能兒坐火車私奔杭州,自由戀愛結了婚,但是經濟困難,又氣又傷心,而後來是賈母帶了寶玉及衆姊mei來西湖看shui上運動會,吃冰淇淋。我初看時一驚,怎麼可以這樣煞風景,但是她寫得來真有理xing的清潔。

  張愛玲是使人初看她諸般不順眼,她決不迎合你,你要迎合她更休想。你用一切定型的美惡去看她總看她不透,象佛經裏說的不可以三十二相見如來,她的人即是這樣的神光離合。偶有文化人來到她這裏勉強坐得一回,只覺對她不可逼視,不可久留。好的東西原來不是叫人都安,卻是要叫人稍稍不安。

  她但凡做什麼,都好象在承當一件大事,看她走路時的神情就非同小可,她是連拈一枚針,或開一個罐頭,也一臉理直氣壯的正經。衆人慣做的事,雖心不在焉亦可以做得妥當的,在她都十分吃力,且又不肯有一點遷就。但她也居然接洽寫稿的兩不吃虧,用錢亦預算排得好好的。她chu理事情有她的條理,亦且不受欺侮。一次路遇癟三搶她的手提包,爭奪了好一回沒有被奪去,又一次癟三搶她手裏的小饅頭,一半落地,一半她仍拿了回來。

  我在人情上銀錢上,總是人欠欠人,愛玲卻是兩訖,凡是象刀截的分明,總不拖泥帶shui。她與她姑姑分房同居,兩人锱铢必較。她卻也自己知道,還好意思對我說:“我姑姑說我財迷。”說著笑起來,很開心。她與炎櫻難得一同上街去咖啡店吃點心,亦必先言明誰付賬。炎櫻是個印度女子,非常俏皮,她有本領說得那咖啡店主猶太人亦軟了心腸,少算她的錢,愛玲向我說起又很開心。

  愛玲的一錢如命,使我想起小時正月初一用紅頭繩編起一串壓歲錢,都是康熙道光的白亮銅錢,亦有這種喜悅。我笑愛玲:“有的父qin給子女學費,訴苦說我的錢個個有血的,又或說是血汗。”愛玲聽了很無奈,笑道:“我的錢血倒沒有,是汗血的錢只使人心裏難受,也就不這般可喜了。”

  愛玲每用錢,都有一種理直氣壯,是慷慨節儉,皆不夾絲毫誇張。一次說起一個朋友家,她道,那麼多值錢的東西都其氣不揚,沒有喜意,我看過之後,只覺甯可不要富貴了。又愛玲住的公寓,鄰房是個德guo人,悭吝的叫人連不好笑,愛玲道:“西洋人都是悭吝的,他們雖會投資建設大工程,又肯出錢辦慈善事業,到底亦不懂得有一種德xing叫慷慨。”

  愛玲從來不牽愁惹恨,要就是大哭一常她告訴我有過兩回,一回是她十歲前後,爲一個男人,但我記不得是愛玲討厭他或喜歡他而失意,就大哭起來。又一回是在香港大學讀書時,一年放暑假,仿佛是因炎櫻沒有等她就回上海家去了,她平時原不想家,這次卻倒在chuang上大哭大喊的不可開交。她文章裏慣會描畫恻恻輕怨,脈脈情思,靜靜淚痕,她本人卻甯象晴天落白雨。

  她道:“你說沒有離愁,我想我也是的,可是上回你去南京,我竟要感傷了。”但她到底也不是個會纏綿悱恻的人。還有一次她來信說:"我想過,你將來就只是我這裏來來去去亦可以。"她是想到婚姻上頭,不知如何是好,但也就不再去多想了。

  前此我問愛玲向來對結婚的想法,她說她沒有怎樣去想象這個。她且亦不想會與何人戀愛,連追求她的人好象亦沒有過,若有,大約她亦不喜。總之現在尚早,等到要結婚的時候就結婚,亦不挑三挑四。有志氣的男人對于結婚不結婚都可以慷慨,而她是女子,卻亦能如此。

  但她想不到會遇見我。我已有妻室,她並不在意。再或我有許多女友,乃至挾妓遊玩,她亦不會吃醋。她倒是願意世上的女子都喜歡我。而她與我是即使不常在一起,相隔亦只如我一人在房裏,而她則去廚下取茶。我們兩人在的地方,他人只有一半到得去的,還有一半到不去的。

  我與愛玲亦只是男女相悅,子夜歌裏稱“歡”,實在比稱愛人好。兩人坐在房裏說話,她會只顧孜孜的看我,不勝之喜,說道:“你怎這樣聰明,上海話是敲敲頭頂,腳底板亦會響。”後來我亡命雁宕山時讀到古人有一句話:“君子如響”,不覺的笑了。她如此兀自歡喜得詫異起來,會只管問:“你的人是真的麼?你和我這樣在一起是真的麼?”還必定要我回答,倒弄得我很僵。一次聽愛玲說舊小說裏有“慾仙慾死”的句子,我一驚,連聲贊道好句子,問她出在哪一部舊小說,她亦奇怪,說:“這是常見的呀。”其實卻是她每每歡喜得慾仙慾死,糊塗到竟以爲早有這樣的現成語。

  可是天下人要象我這樣喜歡她,我亦沒有見過。誰曾與張愛玲晤面說話,我都當他是件大事,想聽聽他們說她的人如何生得美,但他們竟連慣會的評頭論足也無。她的文章人人愛,好象看燈市,這亦不能不算是一種廣大到相忘的知音,但我覺得他們總不能起勁。我與他們一樣面對著人世的美好,可是只有我驚動,要聞ji起舞。

  七月間日本宇恒君來上海,我說起張愛玲,他想要識面,我即答不可以招致,往見亦還要先問過她;熊劍東幾次說宴請張愛玲,要我陪同去見她,我都給她謝絕了。我惟介紹了池田,每次他與愛玲見面,我在一道,都如承大事。池田說,他當炎櫻是他的meimei,當張小jie是他的姊姊,比他更是大人。張愛玲也說池田好,但是我看池田並沒有從她受到什麼影響。

  我與愛玲只是這樣,亦已人世有似山不厭高,海不厭深,高山大海幾乎不可以是兒女思情。我們兩人都少曾想到要結婚。但英娣竟與我離異,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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