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今生今世上一小節]要嘯歌,想要說話,連那電燈兒都要笑我的。
我常時一個月裏總回上海一次,住上八九天,晨出夜歸只看張愛玲,兩人伴在房裏,男的廢了耕,女的廢了織,連同道出去遊玩都不想,亦且沒有工夫。舊戲裏申桂生可以無年無月地伴在志貞尼姑房裏,連沒有想到蜜月旅行,看來竟是真的。
我們兩人在一起時,只是說話說不完。在愛玲面前,我想說些什麼都象生手拉胡琴,辛苦吃力,仍道不著正字眼,絲竹之音亦變爲金石之聲,自己著實懊惱煩亂,每每說了又改,改了又悔。但愛玲喜歡這種刺激,象聽山西梆子的把腦髓都要砸出來,而且聽我說話,隨都有我的人,不管是說的什麼,愛玲亦覺得好象“攀條摘香花,言是歡氣息”。
愛玲種種使我不習慣。她從來不悲天憫人,不同情誰,慈悲布施她全無,她的世界裏是沒有一個誇張的,亦沒有一個委屈的。她非常自私,臨事心狠手辣。她的自私是一個人在佳節良辰上了大場面,自己的存在分外分明。她的心狠手辣是因她一點委屈受不得。她卻又非常順從,順從在她是心甘情願的喜悅。且她對世人有不勝其多的抱歉,時時覺得做錯了似的,後悔不疊,她的悔是如同對著大地春陽,燕子的軟語商量不定。
我的迂于定型的東西,張愛玲給我的新鮮驚喜卻尚在判定是非之先。舊小說裏常有人到了仙境,所見珍禽異卉,多不識其名,愛玲的說話行事與我如冰炭,每每當下我不以爲然,連她給我看她的繪畫,亦與我所預期的完全不對。但是不必等到後來識得了才歡喜佩服,便是起初不識,連歡喜佩服亦尚未形成,心裏倒是多少帶有叛逆的那種詫異,亦就非常好,而我就只憑這樣辛辣而又糊塗的好感覺,對于不識的東西亦一概承認,她問我喜歡她的繪畫麽,只得答說是的,愛玲聽了很高興,還告訴她的姑姑。
我是受過思想訓練的人,對凡百東西皆要在理論上通過了才能承認。我給愛玲看我的論文,她卻說這樣系嚴密,不如解散的好,我亦果然把來解散了,驅使萬物如軍隊,原來不如讓萬物解甲歸田,一路有言笑。我且又被名詞術語禁製住,有錢有勢我不怕,但對公定的學術界權威我膽怯。一次我竟然敢說出紅樓夢西遊記勝過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或歌德的浮士德,愛玲卻平然答道,當然是紅樓夢西遊記好。
牽牛織女鵲橋相會,私語未完,忽又天曉,連歡娛亦成了草草。子夜歌裏有:一夜就郎宿,通宵語不息,黃蘖萬裏路,道苦真無極。
我與愛玲卻是桐花萬裏路,連朝語不息。
如此只顧男歡女愛,伴了幾天,兩人都吃力,隨又我去南京,讓她亦有工夫好寫文章。而每次小別,亦並無離愁,倒象是過了燈節,對平常日子轉覺有一種新意。只說銀河是淚,原來銀河輕淺卻是形容喜悅。
基督說:“屬于凱撒的歸凱撒,屬于上帝的歸上帝。”如今亦即如此把人們來分屬,張愛玲卻教了我沒有禁忌。天下人不死于殉惡,而死殉善,怎樣善的東西若是帶上巫厣禁忌,它便不好了。
我因聽別人常說學生時代最幸福,也問問愛玲,愛玲卻很不喜歡學校生活。我又以爲童年必要懷戀,她亦不懷戀。在我認定是應當的感情,在她都沒有這樣的應當。她而且理直氣壯的對我說,她不喜她的父母,她一人住在外面,她有一個弟弟偶來看她,她亦一概無情。這與我的做人大反對。但中文明原是人行于五倫五常,並不是人屬于五倫五常,而倫常之所在幾千年來不被革命掉,是因與二十四孝同時也可以有桃花女與樊梨花。
民間看戲,愛看與公公鬥法的桃花女。也喜歡樊梨花,樊梨花弑夫弑父,但大唐世界還是要她這樣美貌有本領的人。還有哪吒,哪吒是個小小孩童,翻江倒海闖了大禍,他父怕連累,挾生身之恩要責罰他,哪吒一怒,刳肉還母,剔骨還父,後來是觀世音菩薩用荷葉與藕做成他的肢
。張愛玲便亦是這樣的蓮花身。
愛玲是她的人新,像穿的新服對于不潔特別觸目,有一點點霧數或穢亵她即刻就覺得。聊齋裏的香玉,那男人對著绛雪道:“香玉吾愛妻,绛雪吾膩友也。”愛玲很不喜。又我與愛玲閑話所識的幾個文化人,愛玲一照眼就看出那人又不幹淨,又不聰明。我每聽她說,不禁將人比己,多少要心驚,但亦無從檢點起。
我稱贊愛玲的房間,她卻說這還是她母出
前布置的,若她自己來布置,她愛刺激的顔
。趙匡胤形容旭日:“慾出不出光辣撻,千山萬山如火發。”愛玲說的刺激是像這樣辣撻的光輝顔
。她看金瓶梅,宋惠蓮的
群她都留心到,我問她看到穢亵的地方是否覺得刺激,她卻竟沒有。她愛看小報,許多惡濁裝腔的句子她一邊笑罵,一邊還是看;亦有妙語,小報上的妙語往往亦是可憐語,一點不得愛玲的同情,但她轉述給我聽時,她亦是這樣的開心好笑。無論她在看什麼,她仍只是她自己,不致與書中人同哀樂,清潔到好象不染紅塵。
連對于好的東西,愛玲亦不沾身。她寫的文章,許多新派女子讀了,刻意想要學她筆下的人物都及不得,但愛玲自己其實並不喜愛這樣的人物。愛玲可以與金瓶梅裏的潘金蓮李瓶兒也知心,但是絕不同情她們,與紅樓夢裏的林黛玉薛寶钗鳳晴雯襲人,乃至趙姨娘等亦知心,但是絕不想要拿她們中的誰來比自己。她對書中的或現時的男人亦如此。她是陌上遊春賞花,亦不落情緣的一個人。
我自己以爲能平視王侯,但仍有太多的感激,愛玲則一次亦沒有這樣,即使對方是日神,她亦能在小地方把他看得清清楚楚。常人之情,連我在內,往往姑息君子,不姑息小人,對東西亦如此,可是從來的悲劇都由好人作成,而許多好東西亦只見其紛紛的毀滅,因爲那樣的好原來有限,是帶疾的,其實不可原諒的還是不應當原諒。愛玲對好人好東西非常苛刻,而對小人與普通的東西,亦不過是這點嚴格,她這真是平等。
愛玲好象小孩,所以她不喜小孩,小狗小貓她都不近,連對小天使她亦沒有好感。一次她搬印書的白報紙回來,到了公寓門口要付車夫小賬,她覺得非常可恥又害怕,甯可多些,把錢往那車夫手裏一塞,趕忙逃上樓來,連不敢看那車夫的臉。中民間又說小孩的眼睛最淨,睡夢裏會微笑,是菩薩在教他,而有時無端驚恐,則是他見了不祥不潔了。張愛玲一點亦不研究時事,但她和我說日本的流行歌非常悲哀,這話便是說日本將亡,當時我連不敢告訴池田,他若知道,應當大驚痛哭。
張愛玲喜聞氣味,油漆與汽油的氣味她亦喜歡聞聞。她喝濃茶,吃油膩熟爛之物。她極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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