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早上醒來時,他發現自己不是在自己的房間裏。
他從來沒有想到過再和任何女人發生什麼超乎尋常的情感關系。對他來說,妻和兒子是他生命的一切。盡管妻在三年前就離他和兒子先去了,但他知道妻是那麼舍不得他們。他答應過妻,不管她去哪裏,他和兒子都將永遠屬于她。
他突然想到,妻在那間小臥室裏呆得太久了,妻一定感到寂寞了。……那天,妻從又一次昏迷中醒來,妻好像感覺到了他的到來,妻地喊著他,“曉……曉。”他叫嚴曉京,可妻從認識他那天起就只叫他中間那個字,說是這麼叫著方便省事兒,可他卻覺得這是妻對他的疼愛,他綿綿地應著,把妻摟在懷中。妻說她做了一個夢,夢見他回來了,而且還用馬車拉回來一間漂亮極了的小木屋,那是一間精致的小臥室,中間擺著一張像電影裏公主睡的又寬又軟的木雕
,
對面是個
晶梳妝臺,還有一面很大很大的鏡子。後來她走進去,躺在松軟的
上,看見對面鏡子裏是他和兒子在朝她笑。她喊他們,費了很大的勁兒,可是他們不回答她。妻說著眼角淌出熱熱的淚
。他伸出手輕輕地替她拭著,想對她說點什麼,可是喉嚨裏澀澀的。他一個勁兒地咽著口
。從他接到使館的電話,到他匆匆結束試驗,趕到機場,乘上飛機,又換上火車,趕到省人民醫院,從醫生手裏接過診斷書,走到昏迷不醒的妻子
前,他心裏翻騰著一萬句話要對妻說。可現在,望著妻那張灰白消瘦的臉孔,他覺得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他覺得自己罪惡深重,是他把好端端的妻給毀了。假如當初他不考出
研究生,妻就不會因爲他要走,單位把已經決定分給他們的房子又分給了別人,而在新婚之夜和他打地鋪;妻就不會懷著兒子還擠在四人一間的集
宿舍裏;妻就不會因兒子入不了托而每天乘兩小時汽車去城郊嶽父嶽母家接送兒子;妻就不會夜裏得了急病而沒有人送她去醫院;妻就不會……他感到喉嚨裏的東西擋也擋不住地湧到眼睛裏。妻朝他伸來軟弱無力的手。
妻走的那天,他從省城趕到烏縣,然後又冒著大雨走了二十多裏路,回到他和妻一起接受過“再教育”的沙河窯。他恨透了那些要把妻拉去火化或者把妻塞進荒涼墓地裏去的人。他要在他和妻相識相愛的地方,手給妻蓋一間舒適的、現代化的小臥室。留學一年多,他省吃儉用還利用假期去打零工,攢了一些錢。他攢錢不是像小蔡和豆豆他們那樣爲了買齊所有大件小件並投資買
make
fortune(製造運氣),他只想等學成回後給妻買一套兩室一廳的寓所,他不願再費死勁兒去單位要房子,也不願再讓妻整天用煤油爐子在走廊裏燒飯。他知道妻是那麼喜歡收拾房間,喜歡把屋裏的東西擺來擺去。
隊那會兒,他每次去她那兒都發現炕頭箱子上糖果盒、雪花膏瓶、鏡子、暖壺等玩藝的擺設一次一個樣兒。她還喜歡在炕頭貼小貓小狗還有他小時候的照片。娶了妻出
以後,他做夢都想看見妻有一天能在他們自己的新寓所裏像一個指揮百萬大軍的將軍一樣隨意擺弄一切。可是妻沒有等到這一天。送妻的時候,他指著所有披麻戴孝的
戚朋友們大罵,說他們是混蛋,不通人
。他固執地說是送妻回沙河窯,根本不是什麼葬禮,他說他們都滾得越遠越好。出了烏縣,他獨自背著妻往沙河窯走。一路上他沒完沒了的和妻說話。他說他真是後悔出了
,說他剛去那會兒英文講得也不好,結果被糊裏糊塗分去搞一個和他專業並不十分對口的課題,後來他幹著幹著才發現可要退出已經晚了。他說他去找了好幾次導師,越解釋越解釋不清。導師說這個課題目前世界上只有兩個
家在搞,他能加入已經是他的幸運,將來取得了成果也是中
人的驕傲。他說他憋了半天終于跟導師說,他必須先成爲他們單位的驕傲,不然,假如讓他們單位知道他幹的這些高精尖的課題和單位生産實踐以及科研條件不符,單位會很快停止給他提供一切費用。他說導師非常吃驚地問他他們的單位是不是准備在下一個世紀倒閉關門了……他說他在s大學呆著真是寂寞。那些外
學生一下課或作完實驗就往酒吧裏鑽,一泡就是一晚上,邊喝邊聊。要和他們交朋友,付不起酒錢就幹脆別想。他說學院裏倒是有幾個中
同學,可他們都那麼西化,西化得讓他覺得自己是從第四世界來的。他說其實按說到西方來變得西化原本屬于自然現象,可是他就死活自然不了。他說他們整天爲吃土豆泥動刀又動叉,他照樣用兩根筷子唏哩呼噜吃面條也沒餓著,只是弄得他們跟他瞪眼,說他吃相難看不講文明土得掉渣兒,可他試了幾次都覺得不管用筷子還是用刀叉,吃面條不吸溜就死活吃不進去。他說他們辦舞會跳的舞越來越複雜。從前豎著跳,現在橫著跳,以後可能橫豎交叉著跳。他說大夥平時都挺忙,在一起聚一次不容易,他也特別想熱鬧熱鬧,可是每回上去一扭,他自己就先臉紅,然後就只能坐在角落裏抽煙。他說他在實驗室裏也只是埋頭幹活,一年四季難得有動人的故事發生。他說實驗室裏都是些和他一樣從第三世界
家來西天取經的和尚。這幫家夥一人一個口音,說話全都怪聲怪氣,可能他自己也是。他說弄得他出去一年多還是聽不懂英
人說英
話。他說英
自己的學生畢業後都不願念博士,嫌太苦,時間太長;而那些大教授大科學家們最終的燦爛成果,不少是由他們這些取經的和尚們一點點幹出來的。他說
內那麼多人都把出
當成上天堂,其實他們很難理解出來之後的艱辛和苦惱……他覺得妻聽得入了神。他好久沒和妻這麼說話了。他記得從前他們一說就是一夜,每次都是他使勁兒說妻使勁聽。他說話的時候妻要麼趴在他肩上均勻地呼吸,熱熱的氣吹得他耳根兒癢癢的,好舒服;要麼妻就偎在他懷裏,用細細的手指撥弄他的嘴
、胡子和鬓角的頭發。妻越這樣,他就越沒完沒了地往下說。他不想停下來,他怕他停下了妻也停下了。
到達沙河窯南坡的小紅柳林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那間他給妻蓋好的小臥室就在林子中央。他抱著妻小心翼翼地走進那間窯洞式的小屋,然後把妻輕輕地放在松軟的紅木雕花的上。他點燃四周的蠟燭,小屋一下子通明透亮起來。四周靜得嚇人,忽然,他從鏡子裏看見妻被燭光映紅的臉那麼美麗,那麼慈祥。妻分明是在向他微笑。他覺得一
熱
從大
根部往上沖。他感到臉發漲,手發麻。他猛然回頭朝妻子撲過去,拼命地把妻摟在懷裏,他發瘋似地吻著妻。突然,他絕望地哭喊起來。他昏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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