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阿刺伯海的女神上一小節]呢?”
“她一刀子殺了這個男子,一刀子就殺了自己。兩個受傷的垂死的身,抱在一起同去見神,你看,這是多麼聰明,偉大與光榮。”
“啊!……”我驚奇了,半響才說出話來:“第一她獲得了宗教上光榮的勝利,第二她抹去了以後余生的痛苦。真聰明。”
“還有,你知道,她對于男子也盡了愛情上忠實,那異教的男子也會知道她的殺他不是一件殘忍而反是一件光榮的事情。”
“是的,而且,他們遂即擁抱了,他們也獲到了現在,雖然她們縮短了他們的現世。這女子真是聰明偉大而且光榮呀。”
“是的,這樣的境情中,你願意做她的愛人而死麼?”
“願意!這是一個光榮。”我拿出刀子給她:“就在這裏試試嗎?”
“……”她笑了。“但是故事還沒有完。”
“以後怎樣了呢?”
“以後,許多被發現同異教男子戀愛的女子都用了這個方法。所以不久這個可怕的習慣就取消了。”
“這是一個創造,是藝術的創造;是革命,是宗教,也是社會的革命。”
“是的,因爲她以前的女子,不知道有多少都糊塗地痛苦地死去,更不知道有多少是心靈負著重創而熬受日月的循環。”
“這是藝術的創造,是一個戰士;我想所有的藝術家應該記載她的,以這故事配這指環上精美的雕刻,更顯得這個雕刻的美麗,也更顯得這指環的價值了。”我一面鑒賞著指環,一面說。
“假如你喜歡它,我可以送你。”她說著就把指環下來,接著就套在我的手指上了。
“你送我?”我有點受寵若驚起來。
“你看。”她伸出左手,無名指上是我那只蹩腳的中戒指:“你看中
的藝術與我
的藝術溝通了。”
“這那能算中的藝術,我行李中有好的中
名畫,明天我送你一幅。”
“我要這個就夠了。但是你給我看看,我是歡喜的。”
那天以後的第三天,當我們同立在甲板上的時候,風帶著花飛進來,打
了我的面部與
襟,打
了她整個的面幕。我說:
“假如這面幕也是有這樣宗教的意味。”我指在我指上的她送我的指環。“那末你有膽子把它揭去麼?你看,已經得這樣了。”對于面幕的揭除,爲怕有宗教的禁忌,我是久久沒有提起了。現在我想起前夜有趣的故事,所以無心的重提起來。
“那末你有膽子揭去它麼?”
“我?”我笑了,于是我輕輕地從她耳後下她的面幕。大家都是立著,面對面,眼對眼,忽然我看她眼睛發出銳利的光芒,磁針一般的不瞬不轉地注視著我。我不過一塊鐵,我的確是被動的,我眼睛還沒有到那面幕所啓示的面孔,就已經同她貼近了,手在她身後,眼在她眼上,嘴在她嘴上,十分鍾以後,我們才方覺悟過來,我忘了我手上她的面幕,一陣風,那黑
的面幕已經飛到海裏了。
“啊喲!”她失了。
“怎麼?”
“這是一件重大的事情。你怎麼讓它吹去的?”她伏在船欄上尋無限黑海中的一葉黑紗。
“……”我傻了,我不知怎麼安慰她?
“……”她眼睛發著奇光,凝望著茫茫的黑夜,凝望著這茫茫的黑海,在探尋這微小的一片黑紗。
“爲什麼呢,嗳?事情的重大有超過你給我的戒指上故事的程度嗎?”
“不。”她頭回過來:“這是我的錯,不是你的。我怕我們間不是可以有這樣的關系。好,我要去了,請你先下去。”
“爲什麼呢?”
“我怕,我怕。”
“我可以安慰你嗎?”
“不,你去。”
“我不能。”
“你去就是安慰我。”
“那麼明夜……?”
“好的,再會了,你快去。”
我下來,心痛,頭暈,不能入睡。我看看指環,我想我那時的心境正是那故事中的風俗殺了愛人而自己仍活在世上,負著那可怕可憐悲慘的心,像等那渺茫空虛的永生一樣。
這一日一夜不知道怎樣打發過去的。
好容易等到夜,我跳著心,看看別人散盡了,看看月兒上來了,我的心像是碎,像是要從我嘴裏跳出來,又像是一只中了箭的鹿在我中發狂,我終于嘔吐了。我吐盡了胃裏東西以後,才回過頭來。那時她正立在後面。可是等我定睛看時,啊,在我面前的竟不是她,而是那位我早已忘去的巫女。
“……”我不知不覺的吃一驚,啊!她的確是四十歲的模樣。
“是我。”這“我”字的聲音有點怪,還帶著一種尖酸的笑。
“……!”我沒有說什麼,我用手帕揩我嘔吐過的嘴。
“好久不見了。”她說。
“是的。”我還在揩嘴。
“不舒服嗎?”
“是的,今天吃得不好,會有點暈船,剛剛我嘔吐了。”我把我手帕納到袋裏的。
“啊,那末阿刺伯海的女神有等到沒有?”
“你說?”我鎮靜起來了。但我想,可是夢?一切的故事是不是都是這巫女所播弄的魔術?
“我,我永遠是失敗的,我想海神或者也是跟青年人走的,我是老了。”她似乎知道我這些天的一切。
“我想不,海神是屬于你的。屬于我的,不過是你魔術的幻覺,藝術的空想而已。”我這時的確相信所有一切都是她在尋我開心,或者說她在玩弄我;所有天天會面的“海神”或者就都是她魔指的點劃。我在許多傳說的故事中,讀到過這種把人催眠到另外一個世界的事情,我想這次遇到的就是這個玩意。
“你似乎也知道了你所碰見的是假海神”。她說這句話的時候,面上的表情有點美,這美有幾分是屬于我的“海神”的,使我想到,這幾天中的故事或者不是她魔指的擺弄,而是她一個肉的化裝與變幻。我不想示弱,勉強自壯地說:
“我不過是在探聽你魔術的能力與權威。”
“但是,我告訴你,你接觸的並不是我魔術的幻物,而是一個假海神。”
“是的,但是我願意,我願意追求一切藝術上的空想,因爲它的美是真實的。”
“很可惜,你獲到的剛剛與你期望相反。你知道,你所碰見的偏偏不是創作,不是空想,而是一個實物,而其美則反而是虛僞的。”
“假如你的話是真的,那麼,也不過說我將一個實物上虛假的美誤當作創作上真實的美吧了。那麼這些問題有什麼關系呢?把實物上虛假的美當創作上真實的美是宗教的根據,是戀愛的根據,也是世間上最偉大的母愛的根據。要是人不能將實物虛僞的美當作創作上真實的美,誰肯至誠至意去扶育無靈而龌龊的嬰孩,誰肯捐巨款造雄大的廟宇與教堂去供奉一個偶像的神,……這是人類的愚蠢,也是人類的聰敏,沒有這一點,人類的文化不會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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